月淡星繁,幾絲薄薄的雲綴在夜空上,呈現出朦朧的暗銀色。
謝蘊昭爬上了牆頭。
星空下的青瓦褪去了白日的熱意,涼得像水。
她正翻到一半,聽見背後傳來一聲:
“許雲留。”
她動作頓了頓,想裝沒聽見,但才剛一動作、發出一點窸窣聲,背後那個聲音就說:
“你如果不停下來,我就喊人了。”
謝蘊昭無可奈何地轉過頭。
庭院中的石燈籠散發著朦朧光暈,暗處則是幽微的星光的領地。在燈光和星光之間,站著雙眼蒙了白綢的青年。
“噓。”謝蘊昭壓低聲音,“我出去一下。”
王離走近圍牆,仰著頭:“你要去錢恒一家那裡。”
雖然是盲人,但王離展現出來的敏銳遠勝常人。
謝蘊昭沒說話。
王離繼續說:“錢恒告假歸家,是你勸說的結果,因此你對他的不幸抱有負罪感。”
謝蘊昭低著頭,手指無意識摩挲了一下青瓦片。薄薄的塵埃抵在指腹;灰塵隻有在觸碰時、陽光照射時才能顯出一分存在感,普通人也同樣如此難以被人注意。
“我去看看。”她重複了一遍,隔著夜色審視青年的麵容,“你要阻止我麼?”
王離一動不動:“我跟你一起去。”
謝蘊昭差點以為自己聽錯,“啊”了一聲:“你怎麼去?”
眼盲,沒有武技,能怎麼去?
“許雲留,你學過武,翻牆對你來說輕而易舉。”王離說,“所以,你可以背我去。”
“……哈?!”謝蘊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背你?王離,王少爺,王大爺,你知不知道我比你矮哩?”
王離十分平靜,毫無半點羞恥之心:“我隻知道你力氣大。”
“力氣大是對的哩。”謝蘊昭坐在牆頭,抱起雙臂,眉毛高高挑起,說得很不客氣,“但你什麼都看不見,去乾嘛哩?”
“我自有打算。如果你不答應,我現在就叫人。”王離威脅人的時候也是麵無表情的狀態,說話更是十分坦然,“我不去,你也彆想去。”
謝蘊昭:……
最終,謝蘊昭還是背著這個大爺翻出了書院。
青年扶著她的肩,靜靜聽著耳畔風聲。因為他高,寬大的衣擺幾乎垂落在地,邊緣的雲紋飛在平京的街道上,蒙上了淺淺的灰塵。
平京城裡實行宵禁,夜裡有固定的兵差騎馬巡邏。謝蘊昭背上背了個人高馬大的累贅,沒辦法飛簷走壁,不得不貼著街角前行,隨時都要設法小心避開兵差。
大部分時間,她都無聲無息地奔跑著。背上的人的重量對修士而言不算什麼,但她不得不裝得辛苦一些,避免受到懷疑。
星光勾勒出兩人淡淡的影子。
“許雲留。”
“噓。”
“我比你高,”青年頓了頓,“也比你寬。”
謝蘊昭嘴角一抽:“說得對哩,你終於發現自己在壓榨可憐的、發育不良的窮人了哩。”
“會武的要幫助不會武的人,強者幫助弱者,這是天下至理。”
“是哩是哩,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哩。”謝蘊昭壓著聲音,語氣敷衍,“要是你什麼時候成了平京最厲害的修士,當上世家的領頭人,記得把這條天下至理推行開,早日實現天下大同,好好建設和諧社會哩。”
她背後的青年抬起頭,“看”天上繁星爍爍。他能感受到風、感受到垂落的星光,還有遠處隱隱的馬蹄聲;四麵八方的信息交織成網,將這座他所熟悉的城市以另一種方式呈現出來。
“嗯,我也正有此意。”
他說得太平淡,反而隻像隨口應下。
不久後,謝蘊昭抵達了錢恒的家。
他家在下京區東側,離中京區不是太遠,靠近城牆一方。
平京的城牆都很寬闊,時刻亮著火把,還有兵差守衛。謝蘊昭循著陰影走過去,很快找到了對應的坊。翻過又一座圍牆,她落在坊內。
下京區的坊中大多聚居了五、六戶人家,對應地也劃分出了各自院落。謝蘊昭掃視一圈,因不能外放神識,一時有些猶豫。
哪一座?
“那裡。”王離指著一個方向。
是圍牆最簡陋的一個院子,幾乎和籬笆沒什麼兩樣。狹窄的木門緊閉著,上麵貼的道君圖畫缺了半邊,顯出一分淒涼。
謝蘊昭背著王離,悄無聲息地潛入進去。
王離淡淡道:“不必如此小心。除了我們,坊中沒有彆人。”
“……沒人?”謝蘊昭站住了,微微側頭,“你怎麼知道?”
“平京中忌諱凶宅。何況錢恒一家三人,都是在屋宅中被強盜所殺,死時隻有幾聲慘叫,毫無反抗之力。人心惶恐,自然會外出避諱幾日。”
錢恒是昨天中午告假回家,當天深夜便在家中遇害。官府今天清晨接到報案,前來察看,根據現場的刀痕、翻箱倒櫃的痕跡,斷定是強盜趁夜殺人,推測是白蓮會所為,飛快地下了通緝令。
這是謝蘊昭聽到的版本。
現在她站在這裡,距離昨夜錢恒等人遇害才過去了十二個時辰。
“凶宅……的確,因為世間有修士存在,人們都十分相信風水哩。”謝蘊昭開始一一檢查現場留下的痕跡,“有殘餘的血跡,但大部分都被處理了。”
王離從她背上下去,四下“端詳”院落,又微微抽動鼻子:“是官府處理的……的確,有些太乾淨了。”
“太乾淨……”謝蘊昭側頭看去,“你是說有人在故意掩飾什麼哩?”
“也許。”
王離沿著院子四方緩步走動,不時停下來感受片刻環境。
“這裡,膩子畫出來的痕跡……女性。應該是錢恒的母親。”
“這裡是刀痕,掙紮的痕跡……血跡。”
“小心台階。進門這裡是另一個人的遇害現場……男性,下肢萎縮……是錢恒的父親。”
謝蘊昭小聲告訴王離現場的樣子,而他則會蹲下/身,認真地一一用手摸索著感受。
這座貧寒的院落裡隻有兩間房,一間屬於錢恒的父母,一間屬於錢恒。
從官府勾畫的屍體痕跡來看,錢母在院子裡被人砍死,錢父則在自己的房間門口被殺害。在錢父背後不遠處,也就是室內靠近臥榻的地方,是錢恒遇害之處。
血跡濺在榻上,破舊的被褥僵硬發黑。
“錢恒父親長年臥病,母親又半盲,都是錢恒伺候他們哩……錢恒就是在這張榻前為生病的父親端藥倒水哩。”
謝蘊昭凝視著被褥上的血跡。
“死在這裡……真是太可憐哩。”
“可憐?”
王離蹲在榻邊,伸手摸著那床被褥,表情沒有任何波動。
“不可憐嗎?”謝蘊昭也蹲著,用手指蘸了蘸地麵某處的塵埃,放到鼻尖前嗅了嗅。
“不知道。”
“不知道?”
“‘可憐某人’的前提,是害怕自己也落入同樣的境地。我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所以我不會可憐誰。”
“哈……那你來這裡做什麼哩?”
王離側過臉,雙眼蒙的白綢布折射出一點極其微弱的光:“因為這是我應該做的事。”
謝蘊昭盯著他。
王離麵容寡淡,五官無一處出彩,更是雙目失明之人,但他身上有一種格外沉凝和自信的氣質,令人不覺產生信賴。
“王離,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哩……不過,應該是個好人哩。”
青年沒有回應這句話。他微微抽動一下鼻翼,忽然問:“你發現了什麼?”
謝蘊昭古怪地看他一眼:“你鼻子真的很靈哩。是地麵的灰塵。有一種很輕微的但是很特殊的香氣……很特彆。”
其實是很熟悉。謝蘊昭竭力思索著:她什麼時候嗅到過這樣的香氣?她很少裝扮,對香料更一無所知,幾乎沒有機會接觸香薰,除了有特殊用出的香……等等,香?
她在水月秘境中,曾見白術用過“引獸香”。後來她回了門派,有時也會和白術通信。白術對各色香料都很有研究,某一次通信時,就給她介紹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香,還告訴她應該怎麼防備彆人用香坑人。
為了說明得更清楚,白術還專門用玉簡記錄了不同的香的氣味,隨信一並附來。
她肯定是在玉簡中聞到過,具體的不太記得……
謝蘊昭瞟了一眼王離。他也蘸了一點灰,正仔細地分辨著。
有人在旁邊,她不好打開乾坤袋。
王離放下手,站起身:“和安神香有些像,但這是引魂香。”
謝蘊昭一怔:“引魂香?你怎麼……那是什麼哩?”
“引魂香是修仙界一個已經覆滅的門派創造出來的香料,點燃後配合口訣,可以引出生靈魂魄。而且,人死之前情緒波動越強烈,引魂成功的幾率就越高。”
王離扭頭“看”向門口,語氣寡淡:“基本可以斷定,對方是為了得到錢恒的魂魄而來。”
謝蘊昭正想點頭,麵上卻即刻頓了頓,作出不甚了了的模樣,疑惑道:“為什麼這麼說哩?”
“錢父臥病,錢母半盲。為何偏偏是錢母逃得最遠,錢父次之,最身強力壯的錢恒反而在臥榻中被殺害?”
“可是強盜是從外麵進來的哩,可能正好撞見了錢母。”
“如果是那樣,應該是錢恒率先衝出去,而非腿腳不便的錢父死在門口。”王離道,“對方先是擒拿住錢恒,再以言語誘導錢家二老奔逃求生,最後在錢恒眼前殺害雙親。在生死之間、希望和絕望之間,人心最易動蕩,正是使用引魂香的好時機。”
“這樣哩……”謝蘊昭沉默片刻,“他們為什麼要得到錢恒的靈魂哩?”
“世上有邪魔外道食人靈魂,也或許是擔心有人用招魂術,暴露了凶手陰謀。也有可能……”
王離微微低頭,居高臨下“看”著蹲在地上的謝蘊昭。
“也有可能,是為了得到錢恒靈魂中的靈根。”
室內幽暗,門窗緊閉,空氣靜默。但這一時刻,仿佛有無形的風從兩人之間吹過,也將人心中的秘密吹進了四下濃鬱的陰影之中。
謝蘊昭沒有起身。
“可是夫子說哩,靈根天注定,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哩。”
王離“凝視”她片刻,淡然道:“這也隻是其中一種可能。無論是否實際,都要先納入考量。也許,就是有瘋子以為這樣可行,才這麼做。”
無形的風在寂靜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