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大搖大擺從門口走進來。
“你誰啊?”她痞裡痞氣地問。
看著活脫脫一個平京市井小流氓。
衛六郎雖然和父親關係冷冰冰,卻也是被嬌生慣養長大的,哪裡受得了這等委屈?他雙目冒火,跳起來說:“你又是誰?我不知趙蟬認識你!你必定……”
“啊,你就是那個誰……對了,那個為了找什麼香而到處撒錢的闊少。”謝蘊昭若有所思。
她想起來了。有個拉著趙冰嬋到處找引魂香、一心想給自家兄長報仇的小少爺,還是多虧了他,她才知道了“王留”這個名字,也才有了後續的進展。
這麼算來,她應當感謝這位林少爺才對,怎麼能拿大掃把戳人家屁股呢?太不對了。
謝蘊昭恍然大悟,立即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你是個好人,我不該戳你屁股
。”
衛六郎乾瞪眼:“你到底是誰?”
“我其實是趙蟬的表兄,前些日子來投靠他。好啦,我們彆說閒話了。”謝蘊昭睜眼說瞎話,卻總能說得活靈活現,“林少爺,我聽說你在查什麼案……具體的情況,你能不能和我說說?”
當時她心急錢恒的事,並未太多關注這位林少爺的私事。但仔細想來,他身上或許也有一些線索。
雖然蝴蝶玉簡已經找到,但不知道為什麼,謝蘊昭心中仍有一抹揮之不去的、微妙的不安。她甚至幾年來頭一次希望見到係統出現,發布些傻不愣登的任務,多少也是一種提示。
可自從進入平京,係統就變得悄無聲息,連一個提示都沒有出現。
正如荀師兄所說,天靈根修士的靈覺不應被忽視。謝蘊昭試圖抓住每一個線索。
說不定,她心血來潮回到小院,又碰見林少爺……這本身就是一種冥冥的指引。
她心裡千頭萬緒、思慮綿密,林少爺卻想得簡單很多:既然這人知道他查案的事,多半就是趙氏女郎十分信任的人了。趙蟬……趙冰嬋可不是會嘴碎的人,必然是信得過這表兄,才透露一二他的私事。
他略略放鬆下來,但還是保持了足夠的矜持和警惕:“原來是趙蟬的表兄。承蒙關心,但這是我的私事……”
“我會占卜。”
衛六郎怔住:“什麼?”
“我會占卜。”謝蘊昭微微一笑,“你聽說過城外的‘小神仙’麼?那便是我。神機妙算,心誠則靈。若你有多年疑惑懸而未決,何妨讓我算上一算?”
她也不算說謊。小神仙是荀師兄,自然就是她——的同門。她隻是省略了三個字而已。
衛六郎猶豫起來。他聽人說起過京郊小神仙這個人,說是占卜極準。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求神卜卦,但都失敗了。而名滿平京的謝九郎生性孤僻、深居簡出,又不是他能隨便懇求的對象。
“京郊的小神仙是你?”
衛六郎遲疑片刻:“那……好吧。”
日影緩慢地推移著。
暑氣肆虐,風微弱得近似於無。
呼——
謝蘊昭吹了吹墨,凝視著紙上那個“女”字。
“你說你兄長文采斐然,曾言對方伶俐可愛,尤其愛
說故事?”
她輕聲問:“當年在沉璧江畔觀看舟賽的,是不是有謝家的女郎?”
衛六郎眼瞳猛地一縮,渾身如同過電,竟顫了幾顫。他本能分辯:“你說……不可能,七年前,謝氏嫡女要麼已經出嫁、要麼年紀尚幼,而年紀合適的幾名庶女都未曾前往沉璧江。”
“加冠之日,眾目睽睽,強盜偷襲,官府掩蓋……這一切還真是和戲文裡說的一樣‘精彩’。”
謝蘊昭看著手裡的紙張,忽然將它揉成一團。
衛六郎來不及阻止,隻能問:“足下看出什麼了?”
“看出來了。”謝蘊昭斬釘截鐵,“你要找的仇人已經死了。”
衛六郎一愣,麵色不虞:“何必用兄長之事來耍弄我……”
“我說真的。”謝蘊昭將揉成一團的紙塞到衛六郎手裡,誠懇道,“卦象告訴我,你的仇人已經死了。如果現在沒死,那她很快就要死了。”
這神情不似作偽。
“真……真的?”他難以置信,茫然地愣在原地,“不,你沒有證據……怎麼會,我追查了這麼久……”
謝蘊昭拍了拍他的肩,說:“而且……”
“而且?”
在衛六郎眼中,這名自稱是“小神仙”的年輕人微微一笑,笑得他忽地打了個寒顫。
“而且,你為什麼不回家問問你的父母親人呢,林少爺?”
小神仙慢條斯理地拍著他的肩,一下下地。
“我算得,那王留身死的緣由,和他家人脫不了乾係。而林少爺你的兄長……說穿了,隻不過是區區一個世家家仆。除了你,誰會在意他?既然沒人在意,誰又是為了什麼要殺他,還大費周章掩蓋線索?”
兄長不是“區區家仆”,不許這麼說兄長——這句本該被憤怒說出的斥責,消失在了他的喉嚨深處。
衛六郎的心跳開始“怦怦”地加速跳動。他喉頭發乾,大腦也有些暈眩。
“你,你是說……”他不由自主地呢喃問出。
“回去問問你的家人,比如你可以問……‘你們當年拿阿兄的性命,交換了什麼利益回來’?也或許可以問,‘假如有人要收回這筆債,你們能不能承受後果’?”
小神仙的笑容變得有些可惡了。但他眼中有一種冰冷的、
熟悉的憤怒,卻又如此吸引衛六郎——他曾在倒影中見過那怒火,就在他自己的雙眼之中。
忽然,對方又彎唇一笑。
這是一個普通的笑容,乍然抵銷了剛才充滿壓迫感的冰冷。
“反正,卦象就是這麼說的啦。”
小神仙站起身,朝門外走去,背影一派輕鬆。
“林少爺,回家記得好好問問林老爺、林夫人,如果你真的在意你可憐的兄長……”
那人回過頭,笑容淡了一些:“或者,如果你真的是‘林少爺’的話。”
衛六郎怔怔在原地,手裡被揉成一團的紙硌在他掌心。
他很想說:怎麼可能。
卻又想起這七年之中,父親那異常快速和順利的晉升,還有他和謝家的密切聯係,以及他日益陌生的、冷酷的眼神……
他忽然就有些膽怯起來。
這件事牽涉太深,連想一想都令人心驚膽戰。
他有一種預感,也許不久後,他過往的認知會全部崩塌。也許,他自己的固執將會給家族帶來覆滅之災,而起因隻不過是一個仆人的死……
隻不過?仆人?
衛六郎垂下頭。
片刻後,他揚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而後他抬起頭,帶著臉上的紅印,昂首走出小院,堅定地跑向了上京區的方向。
……
黃昏。
夕陽淒豔。
謝蘊昭推開遠門,迎麵射來一粒小石子。
她閃開過後,看見一個從被子裡探出的腦袋,還有一雙拿著彈弓的手。
“偏了。”
陰鬱蒼白的青年揩了揩汗,有些無趣地放下手,孩子氣地抱怨:“你躲什麼?”
謝蘊昭打起精神,彎腰撿起石子,毫不客氣地丟了回去。
嗖——!
石子砸上青年的腦門。
“哎喲……”
青年揉著頭,露出幾分惱色。
謝蘊昭挑眉:“你還想不想傳承‘如何得到阿兄喜愛’這一秘籍了?”
王和這才不情不願地閉嘴,又催促:“許雲留,我做到了,一下午都沒有移動!”
這個有些惡毒、叫人討厭的青年露出驕傲的神色,忽地就又顯得有點天真了。
“知道了,讓我想想從哪裡開始哩……”比如,從哪裡開始編?
謝蘊昭拖長了聲音,走過去扯開他身上的被子
,看著他渾身濕透的模樣,“嘖嘖”幾聲:“你還真的是很想得到你阿兄的喜愛哩。”
王和已經迫不及待地跑去翻出羽扇,拚命給自己搖著。
他坐在鋪滿夕霞的長廊上,歪頭看來:“你快教我。”
謝蘊昭從善如流,開始編造:
“嗯……首先,要培養共同愛好。王離喜歡下棋哩,你喜歡乾什麼?”
“我棋力太差,被阿兄嫌棄呢。”王和沮喪地垂下肩,聲音變得纖細,有些女性化地嗔道,“其他愛好……我喜歡看話本,這算麼?”
謝蘊昭漫不經心的神情……忽然凝固了。
她抬起眼,幾乎是以一種全新的目光審視著王和。她審視著這個年輕人的五官、他的身形,前所未有地仔細審視著。
然後,她慢慢站直了身體。
“話本……挺好的。”她輕聲說,“你會不會碰巧還……喜歡講故事呢?”
那個惡毒又有些天真的青年搖著扇子,笑了起來:“是啊,你怎麼知道?你也喜歡看麼?”
話音才落。
“許雲留。”
身後的院門被人推開。
“阿兄!”
王和驚喜地站起來。
謝蘊昭慢慢地、慢慢地回過頭。
白綢蒙眼的青年站在那裡,站在滿牆的常春藤邊,霧灰色的道袍塗滿血色的夕陽。
他看似很近,隻不過是這段時日以來天天見麵的鄰居,又有了一些共同的秘密和默契的友情。
又離得很遠。遠到謝蘊昭才發現,她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將他本人和那個遙遠的幻影重疊在一起。
“許雲留?一日不見,你變得不會說話了嗎。”
王離走過來,“看”了“看”王和,淡漠的臉上似有不虞。
“你,”他平靜地對弟弟說,“離許雲留遠一點。”
謝蘊昭緩緩眨了一下眼。
她看向“王和”,也沒有錯過他臉上的錯愕、受傷,以及怨毒——針對她的怨毒。
她沉默片刻,露出一個笑:“你們兄弟鬨彆扭也不要把我扯上哩。王離,你去哪兒晃了?”
“家中有事。”
他簡單回了一句,抬手遞給她一個什麼東西。
晝夜交替之際多有風起。這縷清風乘著夕暉而來,吹動了他手上風車的葉片。
“蔡記的風車,給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