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爺抓住時機,又不陰不陽地說:“佑之啊,這一回我們每家都須舍去心頭肉……可在你這領頭的謝家,是不是更該擔起責任?”
謝彰微微一震,已是明白,心頭卻是萬般不舍。
然而,其他人聞弦歌而知雅意,也紛紛勸告起來。
謝
彰沉默聽著,臉上掠過狠色。他盯向沈老太爺,沉聲道:“沈佛心臨陣叛變,更是難當大責!若讓我舍去九郎,往後平京大陣誰來主持?”
沈老太爺神在在說:“我家阿越就不錯。”
“一個修道不過一年的小兒!”
“焉知不是又一個十年神遊?”
“……我做不到。”
這道忽然插/進來的聲音年輕、有些稚嫩,滿是失魂落魄和震驚驚恐。
沈老太爺一怔,連忙回頭:“阿越?!”
隻見下京區的廢墟中,竟是站著許多年輕人,而中間那麵色蒼白、神情幾近崩潰的——不是沈老太爺寄予厚望的沈越又是誰?
“我的靈根竟然……你們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殺了無辜的人,還讓我吞噬了他的靈魂……”
他跪倒在地,重重錘擊地麵:“我這一生都無法得到安寧——啊!!!”
和他差不多表現的還有其他一些年輕人。
這竟然都是蒼梧學院的學子,還有一些是領命入伍的士兵。他們都自以為得天厚愛,天生靈根,誰知道現在聽高台宣讀,才知道自己的“天賦”根本是罪惡的果實?
能夠移植靈根的人都心性純良。因而家族裡從來瞞著他們,否則壞了心性,就是勉強移植也難有成就。
沈老太爺額頭冒汗,試圖安撫:“阿越,阿越!振作起來!這是為了家族興旺,是為了天下長久的安寧……”
“狗屁安寧!”
有人惡狠狠道。
“……六郎!”這次震驚的是衛廷尉。他指著兒子:“我分明讓你在家禁足,你怎麼……”
衛六郎昂首站在夜色中。他衣擺有泥土,臉上還有點青紫,像是幾天前挨了揍,又被關禁閉不讓洗澡,所以搞得渾身汗臭。
但他仍舊昂著頭,憤怒地盯著父親:“七年前,是你將阿兄拿去做了交換!我回來質問你,你卻反而讓我閉嘴。父親,你作為這平京世家的鷹犬,良心可還能安穩嗎!”
“你……!”
“你們都是些根子上腐朽了、爛透了、無可救藥之人!”衛六郎痛斥道,“我等絕不會與你們為伍!如果世家昌盛的代價就是不停殘害無辜,那就不要世家更好!”
“黃口小兒,知道什麼!”
現場一片混亂。
謝彰站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太陽穴突突跳著疼。
“——好了!”
他忽然大喝一聲:“吵吵嚷嚷,有何助益!十一郎!”
“是,家主。”謝懷從陰影中踏出半步。
“你可能讓我等順利脫身?”
謝彰問的是謝懷那“安排命運”的天賦神通。
謝懷搖搖頭:“來的修士太過強大,我無可奈何。”
謝彰閉了閉眼,頹然歎息一聲:“那麼……叫九郎過來吧。”
他身邊的妖仆聞聲而動,向空中發出傳音。
謝懷抬起頭,一雙大得過分的黑眼睛盯著謝彰。他輕聲問:“家主……您難道要舍棄阿兄麼?”
謝彰負手,仰頭閉目,再長歎一聲。
“無可奈何。”他麵帶疲色,“玉簡中隻記載了樁樁事件,沒有多少確定的姓名。但是,各家勢必要舍一個重要之人,才能擔下這潑天的罪責……我謝家除了九郎,還有誰呢?”
陰鬱瘦弱的青年一點點抬起頭。
“為何不是家主去?”
“大膽!”這是妖仆的嗬斥。
“什麼大膽?”
謝九從空中降下,漠然地掃了一眼在場眾人。
謝彰擺擺手,覺得很荒謬,竟有些笑出來:“無事。九郎,要委屈你了。”
謝九看著他。這個麵帶疲色卻仍不失風度的男人是謝家的家主,也是數十年來真正掌控平京大權的人之一。
而其餘掌權者……
王,沈,鄭……
都在這裡了。
他點點頭,對謝彰說:“不委屈。”
街道另一頭,沈佛心抬起頭看來一眼。
兩人目光一碰,又再次分開。
……
蓮華台上。
謝蘊昭已經讀完了最後一件罪行。
師兄站在她身邊,靜靜地陪著她。
玉簡不算很長,因為幾十上百人常常可以死在半句話裡。生命如微塵,死後也不過幾點筆墨。
她感到些許悲涼。
而且,在這樁樁件件的記錄裡,她並未找到家人的性命。
也就是說,她的親人遇害,並不是因為她身具靈根,而是有彆的緣故。
天空之中,修士們也聽完了這大篇的罪惡。
那位麵容嚴厲的前輩點點頭,說:“其罪當誅。”
這句話回蕩在平京之中。
很快,四麵八方都響起了應和
之聲。
“其罪當誅——”
“當誅——”
“殺——”
“殺——”
“殺——”
殺聲震天,民憤激蕩。
空中,北鬥掌門再次發話:“阿昭,蝴蝶玉簡中可有凶手姓名記載?”
謝蘊昭掃了一眼玉簡:“有。”
“讀來。”
“是。”
空中血色靈光再度變換文字。
“謝家,謝彰……”
“王家,王策……”
“沈家,沈聞,沈誠……”
“衛家,衛逢……”
——殺!
——殺!
——殺!
平地驚雷。
地上站著的世家眾人一瞬臉色蒼白如雪,個個搖搖欲墜。
王策正是王六老爺的名字。
沈聞是沈老太爺,沈誠是沈靜思的大名。
衛逢是衛廷尉的大名。
——每一個名字,都對應了每一家的位高權重者!
“謝彰!”有人終於失去理智,尖叫道,“你不是說沒有名單嗎!”
謝彰也是如遭雷擊:“的確沒有!那蝴蝶玉簡中的內容是我親手錄入,絕無錯漏,這不可能……”
等等。
這份蝴蝶玉簡……果真是謝家丟失的那份蝴蝶玉簡嗎?
如果不是,為什麼前麵的記載又和他錄入的內容一模一樣?
蝴蝶玉簡丟失了多久?
半年。
半年時間,他那修為高深莫測的兒子,為何遲遲不能找出蝴蝶玉簡?
他又為什麼遲遲不殺敵人,卻讓敵人在眾目睽睽中公布玉簡內容?
修士降臨……為何這麼巧?
謝彰瞪大了眼睛。
他一點點扭過頭,去看那淡然無波、冷漠無情的謝家九郎。
謝家寶樹,謝家麒麟兒。
他腦海中反複回蕩剛才九郎的回答:
——不委屈。
他看見九郎平靜至極的麵容。
還有那向來畏畏縮縮的十一郎,此刻走到九郎身邊,露出一個笑容。
謝彰心跳如擂鼓。他頭痛欲裂。
“九郎……”他嘶聲問道,雙目充血,“今天究竟……是哪一天?!”
謝九抬頭看了看滿月。
“滿月之夜,自然是六月十五。”
……滿月。
滿月!
是了,滿月之夜,怎麼可能是六月七日!
可是為什麼……他們竟然沒有一個人察覺這最明顯的信息?!
“可你是怎
麼做到的?”謝彰踉蹌一下,目眥欲裂,“九郎,你怎麼能這樣做!”
謝九沒有說話。謝懷卻道:“家主既能舍棄阿兄,阿兄自然也可舍棄家主。謝家也好,平京也好,天下也好,都交由阿兄帶領,才是最好。”
謝彰看著他們。他看著這親生的兒子、侄子。
而後他搖晃幾下,仰麵倒下。
青天之上,遙遙傳來一聲:
“平京世家,可有辯駁?”
謝九向上飛起。
他停在蓮華台齊平的位置,看向謝蘊昭。
女修已然聽見他們剛才的對話,正定定地盯著他。
他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這般神情,大約能叫茫然無措。能多見她一種表情,他竟然也覺得滿足。
謝九搖搖頭,看向上方。
“多謝北鬥掌門及其餘仙家同道,願不遠萬裡而來,為黎民蒼生主持公道。”
他的聲音比月光更平靜。
“世家千載,難免生出蛀蟲。名單上的眾人手握大權,卻棄蒼生大義於不顧,而是相互傾軋,更為一己之私公器私用,不思如何惠及百姓,而隻知從百姓手中奪利,為某所不取。”
“是以,某費力取得罪證蝴蝶玉簡,又得北鬥新秀謝蘊昭相助,方能讓罪惡曝露於天下,還死者以公道與安寧。”
蓮華台上,女修死死攥住玉簡,幾乎將那小小的紅色蝴蝶捏碎。
“如今真相大白,如何處置一眾凶手,某願從平京百姓之所願。”
——殺!
——殺!
——殺!
“……等等!”
謝蘊昭高聲說:“你要如何證明,你謝九沒有參與其中陰謀?你難道不是凶手之一?你弟弟謝懷難道不是凶手之一?”
空中的王掌門湊趣道:“阿昭,名單上沒有他們的名字。”
謝蘊昭卻堅持著,緊緊盯著謝九:“你要如何證明?”
“貧僧可以作證。”
又一人淩空飛起,踏蓮而來。
沈佛心轉動佛珠,誦一聲“無量壽佛”,淡然道:“九郎的謀劃,也有貧僧的參與。貧僧在大陣之中靜坐半年,便是為了給大陣提供靈力,好遮蔽時間,蒙蔽大陣中人對天象的注意。因而,今夜雖是滿月,卻無人注意到今夜便是六月十五,是原定諸位道友降臨平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