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動眼珠,看向高空中的謝九。那是他的親子。他虧待過他嗎,他虧待過九郎嗎?
他即便負儘天下人,難道虧待過自己的家人、妖仆嗎?
他想問,卻問不出。
唯一滴渾濁的眼淚滲出眼角。
這名風流一世的家主閉上眼,再沒有一絲聲息。
他的妖仆委頓在地,化為一抔塵土,隨風散去。
當今世上最頂級世家的掌權者,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被白蓮心印控製的五十餘名修士目瞪口呆。
“怎麼辦?”
“……隻能拚一把了!”
“大不了叛出師門,當個散修!”
他們都是修煉了上百年的修士,麵色一狠便下定決心。
但這時,空中再度傳出驚雷聲響。
“——星海無垠,鎮於方寸。”
一方巨大的印章出現在邪佛頭頂。
印章濃如漆墨,又閃爍點點相關,仿佛以無垠星空鑄就。
——那是北鬥的鎮派之寶……鎮星印!
隻在一個起落之間,方才邪光陣陣的邪佛便被印章擊得粉碎。
鎮星印擊碎邪魔,又如流星墜下,直奔那五十餘名修士而去!
——轟!
地動山搖。
五十餘名修士,最低無我境,最高有歸真境,但麵對這一印之威,他們卻連半分抵抗力都沒有,便被鎮在印下。
沒發出半點聲響。
也不知是死是活。
煙塵四起。
遙遙高空中,掌門聳聳肩,麵對列位驚疑不定的同道,輕描淡寫一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唔,我記得我們仙道盟是這般規定的,沒錯吧?”
“……原來是這樣啊。”
煙塵未散。
但煙塵之中,卻衝出一片絕豔劍光。
還有夜色展開。
夜色中有星光璀璨;比那一方鎮星印的光華更璀璨。
星光中的龍女沒了笑意。她抱著寶瓶,寶瓶裡是一枝尚未被完全點亮的蓮花;龍女嬌美清麗的麵容冷冰冰的,渾身如籠了一層冰涼的霧氣。
謝蘊昭卻反而在微微地笑,哪怕眼中一片冰冷。
龍女抱著寶瓶,她握著太阿劍。
“原來這就是掌門師叔與謝九的約定。你早知道仙門被世家掌控的白蓮會滲入,但不知道他們的具體身份,隻知道他們必然會參加洛園花會。”
“借此機會,謝九能順利掌控平京,掌門師叔則一舉為仙道除去了臥底。”
“掌門師叔,好算計。”
掌門笑眯眯的,沒有否認。
“阿昭真聰明。你瞧,世家這些都是大惡人,白蓮會也是些大惡人。一箭雙雕將他們除去,豈非大善?”
“……大善?”
劍光更烈。
謝蘊昭停在師兄身邊。
也停在謝九對麵。
“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大善了。我隻知道什麼是小善。”
劍光在展開。
分明沒有出劍,卻有一輪攜帶了淡淡金蓮的太極圖展開。
她說:“我隻知道,恩怨分明、血債血償……是為善。”
忽然,衛枕流輕輕“咦”了一聲。
他身上浮出一朵金蓮來。
那蓮花半開半合,瑩瑩生光,竟仿佛是謝蘊昭太極圖中的蓮花化為了現實。
見到這朵蓮花,上方的北鬥掌門眼眸一沉。但他並未出聲,反而流露些許興味,看向了另一邊的謝九和沈佛心。
謝九在看那朵蓮花。
沈佛心也在看那朵蓮花。
他們的目光本就相似,現在幾乎變得一模一樣。
蓮花飛到半空。
謝蘊昭隻覺胸口微微一熱,像有什麼東西離她而去,也浮起在空中。
是她隨身攜帶的錦囊……不,是錦囊中的石珠。
就是那枚據說她出生就有、從不離身的石珠。
轉眼之間,石珠與蓮花合二為一,恰恰嵌進蓮心,補上了獨獨缺少的空洞。
霎時,明光大盛。
金蓮盛放到極致,散作無數光點,灑在了謝蘊昭身上。
她看見一片白光。
白光中,係統的提示飛快流過。
[檢測到受托人獲取【步步生蓮】,融合即將開啟]
[檢測到受托人道心境界穩固,修為攀升中……]
[突破和光境]
[到達無我境初階]
[到達無我境中階]
[到達無我境後階]
[到達無我境圓滿]
[突破無我境]
[到達神遊境初階]
[因受托人實力提升,【太阿神劍】品級上升,目前等級:玄器(下品)]
[因受托人心境突破,獲得【人間火】,將自動融入【五火七禽扇】]
[受托人獲得【五火七禽扇】(缺失5),目前等級:玄器(下品)]
法器分為地、靈、寶、玄。
而玄器……是舉世難尋的稀少寶物。
謝蘊昭看看麵板,突然一笑:“這是看我要被雷劈了,太可憐,所以給我的福利麼?”
夜色中,龍女手中的寶瓶泛起靈光;蓮花歸於完整,緩緩盛開到極致。
“師妹。”
衛枕流忽然握住她的手。
謝蘊昭的體溫向來比他高一些。以往她總是感覺師兄的手溫涼如玉;但這一次似乎是她的手更涼。
師兄穩穩地抓著她。
謝蘊昭以為他要問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畢竟她現在渾身靈力四逸,一眼可知一步神遊。
但衛枕流沒有。
他隻是微微笑著,溫柔而鄭重道:“師妹,你要記得,我隨時會為你拔劍。”
白衣翠冠、俊麗溫潤的劍修,仿佛永遠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眼中又有雪色與夜色的寒涼。
現在,他眼中的寒涼更濃了許多,像怒火凍成了冰,撒作漫天冰雪。她卻能透過冰雪看見他的靈魂,和他靈魂深處的赤誠與眷戀。
他一直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你若要戰,我便戰;你若要離開,天涯海角我都帶你走。”
他看向天空,眉心朱砂殷紅欲滴;星月映在他眼裡,流轉出暗紅光暈。
衛枕流看著空中的北鬥掌門,他的師叔,也是事實上傳授他劍法的師父,和天外執棋的那隻手。
他也看向對麵的謝九。
“便是血流成河,又有何不可?”他微笑道。
夜空下,北鬥掌門輕輕眯了眯眼。
謝蘊昭眨了一下眼。
像有人在她心中點燃了火。火光亮起、冰雪融化,她才驚覺自己剛才其實覺得十分寒冷。
“師兄……”
她隻說了這一個詞,清豔冷冽的眉眼也隻柔軟了這一瞬。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旋即便高舉長劍。
“日月劍法第三式——”
她不要大義所在,不要人心所向。
不要大善,不要容後再議。
不要當什麼孤膽英雄,也不要當什麼北鬥新秀、未來領袖。
她隻要當最初的謝長樂,要當她死去的親人的乖囡囡,要對得起那座南方小城裡每一絲氤氳的水汽、每一個飛上天的風箏、每一碗外祖父母端給她的櫻桃酥酪。
哪怕一萬個人裡,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都蒙住眼睛,說這是誤會,剩下一個人堅持說你沒有證據。
她隻要自己知道誰是誰非,便會一往無前。
哪怕身後的退路全部葬送,她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初心。
——她是為了什麼,才踏上修仙路的啊!
“——不意世渾濁,孤光耀太空!”
這是神遊境的日月劍法。
是用玄器劃出的孤光。
空中的龍女一手抓住五火七禽扇,一手托住蓮花寶瓶。
朵朵靈火亮起,根根金羽展開;五火七禽扇亮出所有攻勢,更將謝蘊昭的攻擊放大到了極致。
夜空之下的北鬥掌門歎了一口氣。他把玩著鎮星印,苦惱道:“這可不太好啊。沒憑沒據的,不是平白給人攻擊我們仙道盟的借口麼?”
他大袖一拂,就要出手。
卻有龍淵劍吟嘯而來,封鎖了他的攻擊。
衛枕流踏雲而來,眉心朱砂血光流轉,似乎隨時會化為蔓延的花紋。
“師妹想手刃仇敵,我隻能尊重她的願望。”他彬彬有禮地說,“我不乾涉她,掌門師叔也請勿打擾。還有諸位道友……”
他微微一笑,容色清朗、溫雅俊美。
但這一笑間,剛才被掌門召來的濃雲黑霧忽而散去,隻留漫天星輝。
一念動而風雲換……
其餘修士悚然一驚:“玄德境?!”
衛枕流隻笑道:“還請諸位觀戰。”
……
沈佛心已然退往一邊。他低眉看著手裡的透明佛珠;每一顆都折射出龍女的麵容,還有長劍火紅的流光。
謝蘊昭隻看著謝九。
大片靈火燃成火海。
謝九在她攻擊的中央。
也在靈火的中央。
徒妄劍出,太極圖轉。
他在黑與白之間看著謝蘊昭,忽然說:“當年我本想將你接到平京來。”
劍光無邊,孤冷決然。
他接下一劍,繼續說:“我著人告訴你外祖父,你並非他們親生血脈。世家從來看重血脈,我本以為他自此會冷落你,我便能讓人帶你走。”
金蓮搖曳,灑下滴滴露水;露水化為殺意,道道毫不留情。
謝九說:“後來我請他入京,直言想讓你住在平京。能養在平京謝膝下,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事。按理,他也不該拒絕。”
謝蘊昭說:“可外祖父拒絕了。”
“他拒絕了。他乘坐馬車離開了平京,想早日回到泰州。”謝九有紋絲不動的平靜,眼中的澄淨月色也像凍結不變,“妙然知道我所求,便‘安排’了他的意外身死。”
“你想說什麼,說你果真不知情?”謝蘊昭按下劍光。
謝九抿了抿唇,一時沒有回答。
謝蘊昭忽然懂了。她說:“你沒有讓謝懷去做什麼,但你知道他的性格必然會那麼做。你沒有阻止,而是選擇袖手旁觀。就像這半年裡你也對平京中的事袖手旁觀一樣。”
謝九仍然沒有說話。
她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光芒在她劍尖彙聚;如日,如月,如星。
謝九閉上眼。
“如果我沒有放任……”他的聲音中漂浮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迷茫,“你會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他睜眼看來,說:“風車。”
“萬裡河山連經緯,百丈紅塵皆棋局,不是麼?”謝蘊昭一聲冷笑,“你以天下為棋局,為何不自己算,還偏要來問我?”
他說:“我能算天下,但我算不了你。”
“我不能殺你,也算不了你。”他麵無表情,“這是我欠你的。”
“那正好,用命來還吧。”
光芒再放。
……
平京城郊。
荀自在倚靠在一截快要枯死的樹乾上。
白沙劍倒在他手邊。
一個血洞赫然出現在他胸口。
“嘶……痛死了。衛師弟下手真是狠。”他嘀咕著,捂著傷,齜牙咧嘴地站起來。
佘小川在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荀師叔,你沒死啊?”她帶著哭腔,“你昏迷了好久。”
荀自在愣了愣。他好像並未發覺佘小川的存在,直到她開口,他才遲鈍地回頭。
“你怎麼……”他有些茫然,“師門應該已經來人了,柯師弟也在其中,你怎麼不跟他走?”
佘小川瞪大眼:“荀師叔你生死不知地躺在這兒,我怎麼能丟下你不管?”
“……等等,等等。”荀自在拍拍腦袋,蹲下去,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是壞人啊。你瞧,我在平京城郊主持陣法,幫助謝九他們一起蒙蔽時間。而且,我還阻攔了謝師妹的飛書傳信。最後,我攔著衛師弟不讓他去救謝師妹。”
“啊,是這樣嗎?”佘小川愣住,驚呼道,“原來荀師叔你是故意的!太壞了!”
荀自在長須一口氣,嚴肅點頭,很真摯、很誠懇地說:“對,沒錯。你仔細看看,我滿臉都寫著‘壞’。”
佘小川瞪著眼睛努力看了半天。
“……沒有啊,哪有‘壞’字。”她悶悶說,“荀師叔不要騙人了,你肯定有苦衷。”
荀自在正好站起來,差點沒一個踉蹌跌倒。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有些哭笑不得。
佘小川噎了半天,最後堅定道:“直覺!我是妖族,我的直覺很準!”
“……”
荀自在可以跟彆人辯論上七天七夜,可麵對“直覺”一詞,他也沒話可說。
他隻能搖搖頭:“你好好在這兒待著,我要進城了。”
“我也去!”佘小川跳起來,雙手抓住他的衣擺,“這下師門前輩都在平京城裡,城裡不危險了,我也要去!”
荀自在頭痛。他試圖甩開小姑娘,無果。
“很危險的。”
佘小川卻犯了倔:“要是我被丟在這兒,遇到危險出了事,就全都是荀師叔的錯。”
荀自在:……
“怕了你了。”他仔細想了想,“那你跟著來吧。不過我叫你離得遠點,你就必須離遠一點。”
“好。”佘小川乖乖點頭。
他們走在無人的京郊,朝那座龐然大物一般的城市走去。
“荀師叔,你心臟被戳了個洞,為什麼還沒有死?”
“……你很盼著我死麼?”
“我好奇嘛。”
“……”
“荀師叔,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
“荀師叔。”
“荀師叔。”
“荀師叔。”
“……怕了你了。”荀自在更無奈,有氣沒力地掀了掀眼皮,“好吧,給你講個故事。”
“喏,心臟這兒……種了一個不太好的東西。衛師弟應該知道,所以他幫我用劍氣暫時封印起來了。他好像已經不止神遊境了……他也是個秘密很多的修士啊。”
“我想想從哪裡開始……從開頭吧。”
“很久以前,有一個書呆子。書呆子聽過一個故事,講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山上清修,老和尚告誡小和尚千萬不要下山,因為山下誘惑太多,尤其是情愛之事,最能動搖人心。結果最後,小和尚還是下了山,而且果然遭受了情劫。”
“書呆子就想,他絕不修佛。後來果真,他修道去了。”
“彆人修道是為了求道,他修道是為了讀書……為什麼?因為他是個書呆子,平生心願就是看儘天下書。”
“書看多了,人會變傻。書中有黃金屋,卻更有不平事。”
“書呆子天天在山上看書,又在山下看多了紅塵慘事。兩相印證之下,他覺得很愧疚,因為他和同門可以乾乾淨淨、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修道長生,但紅塵中的凡人卻在汲汲營營、經曆著生老病死和各種苦難。”
“他向往孔聖人身合天道的境界,向往為生民立命的情懷,所以他下定決心,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來改變世界。”
“那時候,書呆子還是個滿腔熱血的傻子。所以很快,他找到了自以為是同道中人的一群人,並自願加入了他們。”
“古有俠客劫富濟貧,今有書呆子劫仙濟凡。他自以為在做一件大好事,做成之後能讓人人平等地修仙、求道、求長生。結果,後來……”
佘小川聽住了:“後來?”
荀自在摸了摸她的頭。他的臉色因為失血而慘白,眼神卻溫柔明亮。
“後來,他的心上人發現他在做一些奇怪的事,便偷了他的聯絡信物,跑去探看和他接頭的人。就這麼被殺了,死得很慘。”
“啊……”佘小川心都揪起來了,“他們兩個人都好可憐啊。”
“兩個人……不,他的心上人十分可憐,他卻是十足十地活該。”
荀自在的手指拂過她的額頭。
“書呆子終於醒悟了。他明白自己加入的是一群什麼樣的人,也明白了他追求的東西是不可能實現的。於是,他決定為心上人複仇。”
夜色安靜。
佘小川等了又等,追問:“然後呢?他怎麼複仇?”
“這個麼……”
荀自在笑了笑,忽然說了一句看似無關的話:“其實,這一次謝師妹扮演的角色,原定是該我來的。”
“……荀師叔?”
“我錯過了一個角色,錯過了開頭和經過。但是結尾……我不能再錯過了。”
星光微弱,他的影子也微弱。
其中有冰冷猙獰的眼睛睜開,死死看著平京城的方向。
……
東海之上,有辰極島。
有人站在海邊,望向西方。
海風吹開她的頭發,也露出她缺少瞳仁的右眼。
執雨院使,戒律堂中負責死傷重案的院使。
也是鍥而不舍追查荀自在身上疑點的院使。
“執雨。”
有人叫她。
她想得太入神,以至於被人拍了拍肩才倏然驚醒。
一回頭,她一怔,立刻單膝跪下謝罪:“拜見堂主。”
來人笑著一擺手:“不是公事,便叫我師父就好。”
戒律堂堂主,也是隱元峰峰主。
同時,也是執雨等人的師父。
“在想什麼?”隱元峰主問。
執雨不掩憂慮,直言:“荀自在必然有問題,徒兒擔心……”
“荀自在?”
誰料,峰主一愣,卻笑起來。
他連連擺手:“也怪我才出關,沒有同你說清楚。不必擔心荀自在的事。”
“……師父?”
“他以前確實走岔了路,但也早就走回來了。而且,他已經選定了為自己贖罪的方式。”
執雨起先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