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個……”她乾笑一陣,試圖轉移話題,“前輩您先進來坐坐,您要不要嘗一碗餛飩?”
然後吃完了請您趕緊回家啊前輩。
雖然這位前輩似乎是個好人,但也不能見個好人就往家裡領啊。
謝蘊昭悄悄瞪一眼鴨子,換來一個疑惑的小眼神。
……唉,算了。
老人安之若素:“甚好。”
說罷,便抱著鴨子走進院中,無師自通地在石桌邊坐好,等待開飯。
微夢洞府沒有其他人在,師父應當遛狗去了。
謝蘊昭認命地走向廚房,卻又有點疑惑:“奇怪,我是不是和老頭子特彆有緣?前輩,師父,平京裡的郭真人也算吧……這一定是錯覺。”
廚房裡的餛飩是現成的,昨天才包好,有蘑菇素餡和蝦仁餡的。謝蘊昭熟練地起了火,挑了兩種餡兒各二十五隻,等水沸後倒了下去。
很快,餛飩麵皮變得晶瑩剔透,裹著飽滿的內餡,在沸水中上下浮動,透出濃鬱香味。
院中的鴨子吧唧著嘴,就差流口水了。
老人也深深吸了一口空氣,再悠悠歎道:“人間的滋味……果然是個好地方。”
謝蘊昭端了三碗餛飩出來。老人和達達各二十隻,她要十隻。
湯裡撒了紫菜、蛋皮和蔥花,令餛飩的香氣變得更加有層次感。
老人先吹了一口氣,喝了一口湯,長長地感歎了一聲後,才拿起勺子舀了個餛飩,咬開麵皮。
“……好吃。”他歎道,“紅塵有真意,煙火濯道心。小友,你師父的道心洗煉,看來已是卓有成效。”
“前輩過獎了,家師就是一個快樂的老頭子……等等,道心洗煉?”謝蘊昭動作一頓,“前輩這是何意?”
老人再吃了一口餛飩,悠然道:“就是洗煉道心的意思。”
“仙門清修,遠遁山林、不見紅塵,固然能接近自然,久而久之卻也失之平衡。須知自然無情而人心有情,一味克製自我、仿效天地,反而違背了‘自然’真意。”
他指了指煙氣嫋嫋的廚房,又指了指院外的靈穀、蔬果。
“在仙門中搬來紅塵,於清寂中體悟熱鬨,這才能真正返璞歸真,把握人心與自然之間那一點微妙的平衡。”
老人肅容道:“因此老夫說,小友的師父道心有成,甚好。待時機一到,便是龍遊大海、鵬翔萬裡,成就不可限量。”
謝蘊昭聽住了。
她心中一時澎湃,片刻後卻又黯然。她苦笑一聲:“可光有道心……如果師父沒有受傷就好了。”
據說師父也曾是天資絕倫、驚豔眾生的修士,但三十年前他不知何故身受重傷,丹田識海幾乎被毀滅殆儘,隻勉強維持境界不跌,修為卻所剩無幾,此生再難寸進。
“受傷?”
“——阿昭,枕流找你。”
“歐嗚歐嗚!”
院外風生劍動,有人自雲外落下。言笑之中,還伴有大狗歡樂的叫聲。
“嘶——阿拉斯減,跟你說了多少遍,我的花!!你……”
“師妹……”
院門一開。
院外兩人一狗,院中兩人一鴨。
目光相對。
寂靜無言。
謝蘊昭正咬著一隻蘑菇餡兒的餛飩,含糊道:“師父,師兄,對了這位前輩是……”
師父瞪大了眼,張大了嘴。
師兄也難得失態,定在原處。
隻有難以置信的驚呼重疊在一起。
“真……真君?”
謝蘊昭茫然,下意識舉起餛飩:“真菌?啊,你們也想吃蘑菇餡的餛飩嗎?”
四下一片安靜。
隻有鴨子還在無所顧忌地喝湯,津津有味地吧唧嘴。
老人也很淡定地吃著餛飩,嚴肅道:“老夫是歐陽鋒。”
謝蘊昭嘴角一抽:“不,前輩你不是。”
老人問:“那老夫是誰?”
謝蘊昭沉默片刻,看看手裡的餛飩,在看看門口怔愣的兩人。
她猶豫一下:“那……真菌?蘑菇?”
老人有些驚訝地挑起長長的白眉:“老夫竟然是蘑菇?”
鴨子也震驚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再盯著碗裡的餛飩,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嘎嘎……”
——我……吃了蘑菇?吃了人?吃了人!!
鴨子臉色發青,一頭栽倒在地上,四白眼裡一片悲痛。
——歐嗚!!
阿拉斯減衝過來,圍著達達團團轉,急得跳來跳去。
院門口的師父這才如夢方醒,哭笑不得地奔過來,拍了一下謝蘊昭的腦袋。
“說什麼呢,阿昭!”
他麵向老人,深深一禮:“天樞馮延康,拜見衝虛真君。”
北鬥仙宗的老祖……其正式的名號就是“衝虛”。
普天之下,唯有太虛修士可稱“真君”。
門中總說“老祖”,以至於多少人都快淡忘了他的名號。
衝虛真君——北鬥仙宗唯一的太虛修士,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祖宗,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能修士。
師兄走過來,緩緩道:“師父。”
他神色有些驚訝,有些感歎,有些疑惑……但在最初的震驚過後,這些複雜的情緒都隻像一層淡淡的水汽,虛虛地浮在他麵上,掩藏了他眼裡的平靜和毫不在乎。
他站在謝蘊昭身後,看向那位吃得香甜的老人。
“師妹如何與真君……與師父在一起?”
他似乎並不習慣“師父”這個稱呼。
謝蘊昭站起來,不忘放下餛飩碗,再抱起地上的鴨子。她自然也很驚訝,但好像也不那麼驚訝——既然是衝虛真君,那奇奇怪怪的言行都是可以理解的。
她更奇怪為什麼剛才真君表現得那麼嫌棄禁地。
“晚輩謝蘊昭,拜見衝虛真君。”她重新一禮,“方才在海棠穀偶遇真君,發現真君不知何故缺失記憶。多有冒犯,還請真君勿怪。”
“有什麼好怪的。”真君擺擺手,繼續吃餛飩,又不大滿意地皺眉,“這麼說,老夫果真不是歐陽鋒?”
謝蘊昭脖頸一寒。她偷眼瞧過去,發現師父正用“你這皮猴子又乾了什麼”的目光瞪著她。
她乾笑:“哈哈,晚輩都說了,前輩不是歐陽鋒……”
前輩您到底對這個名字多麼執著啊?
真君“哦”了一聲,看著有些遺憾。
但這遺憾並不影響他繼續吃餛飩。
老祖宗吃餛飩,其他三個人隻能乖乖站著。
真君有點奇怪地抬頭:“你們不吃?這餛飩很不錯。”
謝蘊昭立即說:“這是我師父做的,師父做飯特彆好吃!”
“阿昭……!”
馮延康有些緊張。和徒弟不同,他雖然也是活了近千年的大修士,但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加知道這位真君是何等驚天地的存在。
傳聞……衝虛真君可是從上古時代走來的大能。
上古,何為上古?須彌山撐起天地,西方佛國念誦日夜,大地上人與妖共存,飛仙的傳說還是真正的曆史。
那是真正的聖人之治。
馮延康敬畏真君,就像任何一個求道者敬畏上古聖賢。
他緊張道:“真君勿怪,我這徒兒頑皮慣了……”
“她很好。”真君終於吃完了餛飩,還喝完了湯,心滿意足放下碗,看一眼馮延康,“你也很好。”
老頭子一滯,不由自主激動起來。
天下任何一個修士被衝虛真君誇一句“很好”,都會如此激動,甚至比他更激動。
然而,這院中的師兄妹或許是例外。
一個笑眯眯地眨眼,打著什麼主意;一個笑容溫煦,眼神平靜,乃至有些無聊。
“那真君,我師父的傷您看是否……”
“——師兄,馮師兄!師兄……!”
微夢洞府的院門沒關。
一個一米五的身影一頭撞了進來,素日冷清的小臉帶著激動的暈紅。
這罕見的激動,在她看見院內情景時……化為了呆滯。
“真……真君?”
燕芳菲愣在原地。
真君嚴肅道:“我是歐陽鋒。”
謝蘊昭捂臉,提醒道:“真君,您是真君。”
真君恍然:“哦對,老夫是衝虛。”
洞明峰主手裡捏著一塊玉簡,懷裡還抱著幾樣藥材,茫然地看著他們。
她恍惚道:“原來果真是做夢麼?我就說,我怎麼會真的配出了能治愈馮師兄傷勢的丹方……”
“治愈師父的丹方?”謝蘊昭心中一跳,“燕師叔……你說真的?師父,師父你聽見了麼?”
洞明峰主燕芳菲是馮真人的師妹,一直以來都很關心師父的傷勢,也在竭力研究治療方法。算來,馮真人受傷三十年,她也就琢磨了三十年。
作為煉丹宗師,她說能治愈,幾乎就是百分百能治愈。
馮延康有些回不過神。他心裡是認定自己恢複不了的,也早已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忽然聽到這個消息,根本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燕芳菲好歹也是玄德境的大修士。她晃晃腦袋,又多看了真君幾眼,恭恭敬敬一行禮:“我失態了,請真君諒解。”
她定下心神,對謝蘊昭等人說:“我找到了一味失傳的上古丹方,名曰‘混元兩儀補天丹’,其中一些滅絕的上古靈草我都能想辦法替代。可是……”
她蹙眉道:“最關鍵的一味‘混元兩儀凝露’,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來這裡,本來是想讓阿昭你們一起查一查……”
她偷眼看向真君。
說不定這位活得很久的老祖宗知道什麼?
“混元兩儀凝露……”
真君閉目思索良久。
“哦……那個啊。”他說,“我記得是要用‘兩儀稱’才能提取吧?”
“……兩儀稱?”眾人一時不解,異口同聲,“還請真君賜教。”
真君卻很奇怪地看著謝蘊昭,說:“你有太阿劍,卻不知道兩儀稱?”
謝蘊昭不解:“太阿劍與兩儀稱有什麼關係麼?”
“自然有,它們都是……”
真君突然沉默了。半晌,他捋捋胡須,嚴肅道:“老夫忘了。兩儀稱是什麼東西?它好像應該在南方吧?”
其他人:……
謝蘊昭偷偷問師兄:“師兄,真君他一直不教你,是不是因為他忘記你是他徒弟了?”
衛枕流也有些茫然,不確定道:“不……知道?也許?”
洞明峰主已經在翻自己的乾坤袋:“讓我看看治療失憶的丹藥有……”
一片糾結中,唯有真君十分淡然。他彎腰摸了摸大狗的頭,和大狗湛藍的雙眼對視片刻。
“你也很好。”他輕聲道,“有天犬之煞,而無天犬之怨。須記得固守本心,你也可走出自己的大道。”
“歐嗚?”
阿拉斯減歪著頭,奇怪地看著這個白胡子老人家。它聽不大懂,卻不妨礙它喜歡這個人身上的氣息,並且高興得搖尾巴。
謝蘊昭眼巴巴地看著真君,卻隻看見真君和她家的大狗玩得十分開心。
“師妹。”
她被人拍了拍頭。那動作十分輕柔溫暖。
衛枕流說:“無礙,我陪你一起尋找兩儀稱。既然存在,總能找出來。”
謝蘊昭原本心裡是有點生他氣的——誰讓他隻叫她“想清楚”,卻不肯說更多?
但現在看他溫言軟語,笑時眼裡有溫度,她又心軟起來。
“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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