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旁聽席上,不乏有通過關係拿到位置的媒體記者,周念的身旁就有,正拿著小本子,筆記潦草地速記著。
凡是調查過沈之絮的都知道沈嶠青,大家不由地朝後麵的沈嶠青看去。隻有周念忍著沒回頭。
他看到那人在小本子力透紙背地寫下“輟學”兩個字,莫名地異常惱火,本來應該是心聲的話竟然一不小心脫口而出,說:“不是輟學,是休學。”
記者耳尖地聽見,轉頭看了他一眼:“你認識沈嶠青?”
周念不想跟這些吃人血饅頭毫無職業道德的記者說話,閉上嘴,裝成沒聽見,拉了拉哥哥,跟大哥換了個位置。
傅律師問:“韓滄從小就喜歡你吧,你們是從初中開始戀愛的。你對他是有愛情的,假如在你理智的情況下,你是不會選擇殺了他的。”
觀眾席上一陣壓著聲音的嘩然,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信息。
“是。”沈之絮說,“我們從十二歲起就認識,我那時為了補貼學費,去他們家的工廠拿一些手工活回來做,因此認識了他。”
傅律師問:“以前的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一開始不知道他是公司的少爺,以為他是跟我一樣的窮人家孩子,還教他怎麼做手工,他一學就會了。”
“他是個謙虛的人嗎?”
“是,他並不會瞧不起我。還會幫我留著活。”
“據我所知,韓先生在工作時也是個很認真負責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隻是對我不順從他這件事格外惱怒,氣急敗壞。”
說到這裡,沈之絮神經質般地扭了扭身子,神色一變,痛苦地說:“他嚇壞我了,他瞪著我,我還以為他想殺了我。我很害怕。”
“在你拿刀之前,韓滄說了什麼?”
“他說:‘我真恨不得殺了你。沈之絮,你就是死了,我也會把你跟我葬在一起。’”
沈之絮帶著哭腔,羞恥難當地說:“他還說:‘你不吃藥不就是故意想被我艸嗎?你就是想要我娶你,我已經娶你了,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作為妻子,被他的丈夫艸有什麼錯嗎?’”
“他說:‘要不然你就殺了我。’”
“然後是他把刀塞進我手裡的。”
傅律師出示了一張照片,是案件發生後拍的沈之絮的脖子,上麵有紅色的掐痕。
又出示了警方檢查,刀上有韓滄指紋的證據。
上次周念看視頻就看得心驚膽戰,這次是當場聽到,跟看轉播完全不同,他完全地被感染到了。
他想,可能在場隻有他一個omega。
隻有他才能體會到沈之絮的驚恐無助,他完全把自己代入進去了。
傅律師問:“你聽到他的話是什麼感受呢?”
沈之絮:“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我覺得假如我不順從地被他強/暴,他就會殺了我,我隻想用刀把他逼走。我說:‘你不準碰我,不然我殺了你。’”
傅律師:“在這時你是有殺意的?”
沈之絮:“是。”
“之後,他來搶刀,我跟他爭奪起來,我很慌張……”他淚流不止,“等我回過神,刀已經捅了進去。”
“他死了。”
傅律師:“所以,這是個意外,致死行為發生時,你對韓先生並沒有殺意?”
沈之絮顫抖著嘴唇,說:“是。”
傅律師說:“我問完了。”
輪到檢察官提問,看上去胖乎乎、有小胡子的檢察官站起來,他大概盤問了沈之絮一番,沈之絮說得滴水不漏。
周念站上證人席之前,檢察官慢吞吞地說:“證人是未成年人,為了保護他的**,將在轉播中對他的外貌進行馬/賽/克處理。”
周念知道打馬/賽/克也沒用,學校的人但凡看了視頻,就知道是他。
周念在法庭在場眾人的目光中走上證人席,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臉上還有稚嫩氣息,還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是那麼的善良可信。
傅律師:“周念,你是沈嶠青的朋友,對吧?”
周念:“是。”
“你曾經還看見了韓滄先生強迫沈先生,是吧?”
“是,我還報了警。”
“案發當天,你為什麼會去沈家呢?”
周念深吸一口氣:“我是去還抑製藥的。”
法庭的燈光明亮如晝,他站直身體,高高地抬起頭,目視著前方:“我是omega,但我一直對外隱瞞我是omega這件事,案發前幾天,我在沈嶠青家意外提前發熱,於是偷用了沈叔叔的抑製藥,隱瞞下來,並未告訴他。那天是我發熱期過去的第二天,我買了藥,上門還藥,想跟沈叔叔道歉。”
周念背對著旁觀席,但他能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很多人在竊竊私語。
“當天,我在門外聽見了他們的爭吵聲。”
“我報了警。”
“後來我找到了藏在外麵的備用鑰匙,開了門,看見韓先生——受害人——倒在血泊中,我很害怕,我逃走了。”
“第二天,我才在家人的陪同下承認了自己目擊了命案。”
傅律師:“你當時見到的沈之絮是什麼樣子呢?看上去是有預謀的嗎?”
“不。”周念搖頭,“我覺得沈叔叔不是有預謀的,而且,他不知道他的藥被我拿的,也不可能提前知道我會在那天上門,一切就是意外。”
輪到檢察官提問:“周念,你當時在門外,有具體聽見他們說了什麼嗎?”
周念:“沒聽清。對不起,我太慌張的。”周念說完,靜默了一下,其實他隱隱約約有聽見一些聲音,但他不知為何,一時間回想不起來,仿佛潛意識中有什麼在阻止他回憶。
檢察官又問:“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嗎?”
周念猶豫了下,還是搖頭:“隔著門,我真的沒聽見。”
檢察官說:“你說沈之絮不知道你拿走抑製藥,你確定嗎?有哪個omega在發熱期前會不檢查自己的抑製藥還有沒有呢?”
沈之絮著急地插嘴了一句,說:“我真不知道。就算事後發現,我也隻會覺得是韓滄拿走的啊。我就不知道周念是omega。”
法官敲了一下錘子:“噤聲。”
周念一看沈叔叔這幅樣子,更相信他了,說:“我就不檢查。”
他氣憤倔強地說:“你又不是omega,你是alpha,你沒辦法站在omega的角度考慮,請不要說你自以為是的判斷!”
檢察官皺了皺眉,像是安撫他地說:“小朋友,冷靜點,不要生氣,仔細想想。”
“我沒有輕視你的意思。隻是,我想得到更準確的真相。”
“你真的確定沈之絮一定不知道被你拿走了抑製藥嗎?”
周念抿了抿嘴唇,更正了一下,說:“我不是自己拿的,我是讓沈嶠青幫我拿的,之前我要買抑製藥就是讓他幫我買的。”
檢察官:“你為什麼會讓他幫你買藥?”
周念:“因為我們是好朋友,隻有他知道我是omega,我不想讓彆人知道,我就讓他偷偷給我買藥。”
周念漸漸感覺好像有點不妙。
檢察官忽地問:“隻是好朋友嗎?而不是戀人嗎?”
像是一記重錘敲在周念的腦袋上,他被震得啞了,手足無措地看著檢察官,臉色先是變得煞白,隨即漲得通紅。
檢察官說:“你跟沈嶠青是戀人吧?”
周念不像以前一樣直接被嚇得說實話,他說:“我們是同學,是朋友。”
檢察官拿出證據:“但我是我去詢問了你的同學,還有沈家附近的鄰居,有不少人認識你呢,他們都說你們看上去像是戀人,會牽手,會接吻。”
周念深吸一口氣,卡在胸口,吐不出來,快窒息了,他咬緊嘴唇,咬破了,鐵鏽般的血腥味在他的唇齒間彌散開來。
他聽見背後響起大哥生氣的聲音:“夠了嗎?他還是個未成年人!”
周念差點沒哭起來。
檢察官說:“鑒於這位證人跟嫌疑人家屬關係匪淺,請法官考慮他的證詞的可信度,以及用於參考沈之絮是否故意不服用抑製劑誘導alpha性/犯罪的可能性。”
周念完全慌了。
怎麼辦?怎麼辦?
之後的事在周念腦子裡很混亂,沈叔叔哭得很厲害,哭得周念特彆愧疚。
都怪他拿走了抑製藥。
他這個始作俑者,卻連作證都做不到。
一個無辜的可憐的omega要入獄了嗎?
沈叔叔被押走之前沒有再哭了,對他說:“周念,不怪你,不怪你,你不要自責。你彆管了。”
罪惡感化成一刀,捅在他的心上。
沈嶠青走過來,像是要對他說什麼。
但是周念被大哥攬著肩膀,半保護著帶走了,沈嶠青追上來,此時,旁邊的人都擠了過來,像是一個浪潮,把沈嶠青拍開了。
沈嶠青在他後麵心急如焚地喊:“周念!周念!”
周念想回頭看他一眼。
大哥按住他的肩膀:“念念,彆理他。不能作證就算了,彆管了,你已經儘力了。”
他已經儘力了嗎?
周念無法說服自己。
他走出法院。
轉眼又到了暮春。
太陽熾熱的炫目,辣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法院外圍著一群扛著長/槍短/炮的媒體人,一見他走出來,就在瘋狂地拍他,上來就把話筒往他臉上戳:“聽說是你拿走了沈之絮的抑製劑是嗎?”
“但是證詞沒有被采用?”
“你覺得沈之絮是故意的嗎?”
“是你在和沈之絮的兒子談戀愛是嗎?”
周念低著頭,像是個犯人。
周堯飛快地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弟弟的頭上,把他裹住,一邊推開人群,說:“我弟弟有**權,你們沒有權利質問他,請讓開!……不要拉拉扯扯!我會告你傷人!”
他拉著周念往停車場走。
而被大哥保護起來的周念現在滿臉通紅,不是被曬的,是羞恥的,他前所未有的羞恥。
他深深低著頭,被人推開撞去,卻一個都看不見,隻能看見錯亂的腳步。
不知不覺走到了車旁。
大哥直接按著他的頭,把他塞進了副駕駛座。
然後大哥繞到另一邊上車。
周念摘下了外套,有個人在瘋狂地敲他的窗戶,問:“你是omega嗎?是你拿走了抑製劑嗎?”
隔著窗戶,聲音聽上去像是假的一樣。
周念聽見大哥上車了,但他沒轉過頭,他看見沈嶠青站在人群的最後麵,像是被世界遺棄了,用目光與他告彆。
周念忽地想,隻要他像個懦夫沉默下來,這大概就是他跟沈嶠青這輩子見最後一麵吧?
他怔怔的,被一股自靈魂深處湧出來的勇氣驅使著,趁大哥還沒鎖門之前,用發抖的手打開了門。
他看見沈嶠青在他走出來的時候,拚了命地要擠過來抓住他,想阻止他。
沈嶠青在大聲地說什麼,但周念已經聽不進去了。
少年在烈烈日光之下,直視著鏡頭,對全世界,一腔孤勇地說:
“對,我是omega。”
“我以前是個膽小鬼,不想承認自己是omega,所以我偷偷拿走了沈之絮的抑製藥用。”
“沈之絮不是故意犯罪的,他是無辜的。”
都說出來,周念覺得無比痛快。
他也終於有空重新看見沈嶠青的表情,沈嶠青終於擠到人群的最前方,紅著眼眶,像隻受傷的野獸,在發抖,又像是暴雨過後仍未低頭的一叢野火孤焰,悲慟地望著他。
此時此刻。
世上的一切又像是都消失不見了,隻剩下他們倆。
他們之間隻有一步的距離。
卻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天塹。
他們都站在懸崖邊緣。
其實周念聽見沈嶠青剛才在說什麼,沈嶠青飛蛾撲火一樣,在阻止他,對他說:“彆說,周念。”
或許這裡該更正成歎號。因為沈嶠青是嘶吼著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