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魚初月並沒有心情和崔敗周旋。
她的腦海裡,全是那些過往。
在身體剛剛被占據的時候,她還幻想過穿越女哪一天會良心發現,把身體歸還給她。她煩惱過該如何向父母解釋穿越女竊走家中積蓄不告而彆之事,還擔心爹爹會不會用扁擔狠狠抽她一頓。
可惜那一場殺戮,把這些擔憂全部變成了奢望。
那時候,魚初月恨不得生噬仇敵的血肉,可是她卻被困在自己身體裡麵,連最微弱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隻能一直想一直想,將自己能想出的全部殘酷手段加諸於袁絳雪和稽白旦的身上——屠村那件事,稽白旦是支持的,他沒能在穿越女身上撈著好處,正好便借著夫人袁絳雪的手,宣泄他心中的不滿和憤懣。
可那都是無辜人命啊……
隨著時光流逝,魚初月的複仇之心漸漸便死去了。
三百年,凡人早已走完一生,無論欠著什麼樣的血債,都無需親自償還。所有的念想早已熄滅,從睜眼到現在,她都沒有奢望過還能以眼還牙,以牙還牙。
她以為仇人早已離世,隻能將所有的恨意都轉移到了穿越女的頭上,那些恨並不純粹,裡頭摻雜了太多萬念俱灰。
可誰能想得到,地獄中可以爬出血仇未報的冤魂,灰裡竟也能再發芽,還能探出複仇之手。
而這一刻,上蒼竟是將仇人送到了眼前。他們沒死,多幸運啊!她多幸運啊!居然還有機會,看見仇敵的結局,親手為他們送葬!
魚初月胸中翻湧著狂悲狂喜。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分成了兩半,一半翻滾著熾熱的熔岩,另一半盛滿了結冰的海水。她的心臟時而像瘋了一般在胸腔中鼓噪,時而又像是已經死去了一萬年,已經乾枯成灰。
報仇,就在這裡報仇!
此刻,她手中有兩樣籌碼。
一是劇毒之花梵羅珠,二是危險至極、好似冰下藏著火山的崔敗。
方才,她已故意挑動了那五個人的貪欲,他們早晚會在這個秘境中對她和崔敗動手。
崔敗的實力她很清楚,獨自一人,便能對上兩個化神劍修主持的八卦劍陣而立於不敗。
此刻,雙方都用了抑靈丹,崔敗以一敵五,應當問題不大。何況,她手中還有梵羅珠。
她會伺機而動,親手送那對夫婦上路。
就是有點兒對不住崔敗,不問他的意見,就把他拉下了水。
可是,她沒有彆的辦法,若是眼睜睜放走了仇家,說不定她就再也沒有機會報仇了。
畢竟她和崔敗,已經被叛聖盯上了啊……
她和崔敗……
魚初月陡然驚醒回神。
崔敗。崔敗還在看著她。
魚初月重重眨了眨眼睛,眼前,緩緩凝出了崔敗那張完美無缺的臉。
崔敗。他可不是什麼好人。
他正用冰涼的手指鉗住她的下巴,湊得很近,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好像想要看出她眼中的冰火究竟源於何處。
那雙眼睛,好像可以把人的心事全部看穿。
魚初月心驚不已。她無法向他解釋,為什麼會對洛星門的幾個修士滿懷殺意。
她下意識地逃避他的視線。
下巴被他掐著,她逃不開,腦子一抽,乾脆重重閉上了眼睛。
見她閉眼,崔敗的手指詭異地抖了下,像被燙到一樣,驀地鬆開了她。
“小師妹。”他的聲音隱隱有一點警惕,“彆誤會,我沒有要吻你。”
魚初月:“……”
她後知後覺、猶猶豫豫地睜開了眼睛,便見崔敗已退開了一步,驚世俊臉有些發冷,好像被冒犯到了一樣。
他再次開口:“你想太多了。”
魚初月:“……”
是想得有點多,可惜和他想的那些完全南轅北轍。
心中血色的陰雲忽然被他攪散了大半,她有氣無力地看著他,平了平呼吸,道:“大師兄,我隻是想要告訴你,洛星門那五個人,也服用了抑靈丹。”
“哦?”崔敗眉梢微挑,“你怎知曉。”
“我聞到了。”魚初月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你不是剛服過一枚麼,那股味道實在特彆,方才那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我又聞見了。這五人一看麵相便知心思不正,服了抑靈丹進入這裡,肯定是準備乾壞事!”
崔敗笑了笑:“知道了。”
他笑起來很好看。當然,長成崔敗這模樣,無論什麼表情都是好看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微微側過小半張俊臉,衝她偏了偏頭:“走吧,小師妹。”
他補充道:“我們可是名門正派,沒有證據之前,不可以先入為主冤枉他人。記住了沒有?”
她可信了他的邪。
殺莊翼的時候,他倒是乾脆利落得很。
她拖著長長的尾音:“記住了……”
走出兩步,她忍不住回過頭,往來路望了一眼。
洛星門的五人並沒有追上來。
沒有關係。不急這一刻半刻。仇家沒有老死、病死,可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她暗暗攥緊了袖中的拳頭,唇角浮起笑容。
崔敗不動聲色地觀察她。
他發現,這條魚腦袋裡裝的東西好像比他以為的還要更複雜一點。
他其實也喜歡先入為主,將一個人的過往、追求、缺陷看透,然後據此來判斷對方一言一行背後隱藏的真意。
眼前這條魚,他卻有些看不懂。
這會兒,她已蹦蹦跳跳收集那些紫色的花露去了。
崔敗一時以為方才在她眼中看到的冰與火都是錯覺。
“大師兄!”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激動,“這些花露裡麵蘊藏的靈氣好生豐沛!”
一麵說,她一麵將她那比花瓣還要更嬌嫩的紅唇撅了起來,湊在花瓣邊上,飲下晶瑩花露。
她微笑著回眸,恰好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滾了一圈。
魚初月樂了:“大師兄也會渴麼!”
她摘下一片厚實的紫色葉片,肉肉地捧在掌心,然後掰彎了那些馬蹄狀的紫色花朵,將花露傾倒出來,盛在葉片中。
很快便積了荷葉底大小的一捧。
她用雙手托著這片心形的厚葉片,小心翼翼地走向崔敗,將葉片高高抬到他的麵前。
“給!”
崔敗鬼使神差般接過來,仰頭飲下。
他已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進食飲水。
微甜微辣的花露滾入腹中,他微微蹙了下眉,感覺很怪,卻也不算反感。
飲下花露,他不經意地打量著她的神色,發現她的神情和往日並無不同,說不上是機靈還是憨傻,無事便有些神遊天外,像是眼神不太好的樣子。
剛剛那些深沉隱忍、狂悲狂喜,仿佛都是錯覺。
“我們該從哪裡查起?”她問。
崔敗搖了搖頭:“沒有線索,四下看看吧。”
出發之前,他並沒有找任何人詢問有關金霞坑的事。
魚初月心中了然。
金霞坑畢竟隻是個低級秘境,當年魂屍之事並沒有掀起什麼水花,靜悄悄就過去了。
若是在莊翼死後,崔敗忽然開始關心當年金霞坑舊事,那便等於直接告訴幕後主使,崔敗已經發現了他用蝕元珠收買莊翼這條線索。
所以不能問人,隻能自己悄悄來查。
二人繼續順著羊腸小道往秘境深處走去。
這樣的低級秘境沒什麼門檻,很適合入門弟子探險尋寶,秘境外圍早已被搜刮一空,想要找到好東西,便要深入密林穀地,去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找找有沒有漏網的靈獸或者靈果。
魚初月老老實實地跟在崔敗身後,有意無意地把路上的雜草踩得歪歪斜斜。
多留點蹤跡,照顧後麵那幾位想要殺人奪寶的修士,免得他們跟丟。
她也不知道崔敗有沒看穿她這點花花腸子。
反正……釣魚就釣魚咯。
彆以為她不知道,崔敗這人,嗜殺著呢。
“大師兄,這秘境中,最好的東西是什麼?”魚初月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他側眸,先是看了她腳下踩扁的藤生草一眼,然後慢悠悠把眸光落到她的臉上,嘴角一勾:“芥子戒。”
“啊!”魚初月恍然大悟,“對哦,秦岱師兄說過,他贈我的芥子戒便是取自金霞坑。芥子戒,通常會生長在什麼地方?”
先到有寶貝的地方去,截了稽白旦和袁絳雪的胡。
不怕他們不動手。
崔敗輕笑出聲:“小師妹,芥子戒不是長出來的。”
“那是……”
“人手上摘下來的。”崔敗壓低了聲音,頗有幾分神秘地對她說道。
紫色的林子裡有涼風拂過,將他那低沉的嗓音染得陰惻惻的,俊美的眉眼稍微壓低,一副準備殺人埋屍的樣子。
他故意將視線落到了她手中的紫玉芥子戒上。
魚初月一個激靈,堆出滿麵笑容:“大師兄對我恩重如山,師妹我隻愁沒什麼好東西孝敬你,若有什麼看得上的,隻管說,我必雙手奉上,絕無半句廢話。”
這副狗腿模樣讓崔敗有些好笑。
他懶懶地收回視線,腦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神忽地滯了片刻,喉結輕輕一滾。
“再說。”他負了手,走向前方。
“大師兄大師兄,”魚初月追到他的身旁,像個坊市裡偷賣那什麼春色宮景圖的小販一樣,湊上去神秘兮兮地問他,“要不要補補身子?”
一麵說,一麵把雪白的手腕舉到他的嘴邊。
一會兒怕是要有惡戰。
魚初月一點兒也不示意先好好喂飽自己手中的這柄寶刀。
他垂下了狹長幽黑的眼睛,盯著她的手腕看了片刻,眼線一轉,落在了她那花瓣般的臉頰上。
他道:“不想咬這裡。”
他的聲音有點沉,落在她的耳朵裡,激起一陣酥酥的感覺,也不知是冷還是熱。
魚初月不自覺地縮了下,訕訕收回手,小心地問:“那……你想咬哪裡啊?”
“再說。”他薄唇一勾,大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魚初月打了個寒顫。
她猶猶豫豫地抬眼望他的背影。忽然看到他停了下來,反手一握,將劍攥在了掌中,輕緩地揚起劍鞘,撥開道路左邊一人高的多肉雜草,悄無聲息向草叢深處探去。
魚初月急急跟上。
此刻已是傍晚,夕陽斜照在秘境中,植被頂端反射出的金光連成了一片,像是金屑浮滿了紫海一般,有風吹來時,片片碎金在頭頂上方波動,宛如金濤。
金濤之下,紫色更顯幽深暗沉,好像正在走向怪獸的喉嚨。
魚初月不禁有些緊張。
人最怕的,永遠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