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之後,她意料之中的見到了熟悉的臉。屋內那張硬邦邦的石榻上,躺著白衣勝雪的少年仙人。
“好吵啊。”阿箬進門之後,他向她抱怨道。
阿箬下意識的放輕了動作,不讓拖曳在地的竹子發出過於響亮的沙沙聲,不過她也很快反應了過來,聆璿君是在說,他那群徒子徒孫很吵。
在定颻湖與徒子徒孫相認之後,聆璿君原本是打算回到湖底的。雖然平白無故的被當成了妖邪,但他心態好,倒是一點也不生氣,滿心隻想著他繼續睡。
浮柔劍宗的人卻堅持要將聆璿君請來浮柔島儘孝心,說是要合宗門之力奉養“老祖”。
外表看起來一點也不老的“老祖”聆璿君在這些人的軟磨硬泡連蒙帶騙之下終究還是來了浮柔島,登島之後,浮柔現任掌門樂和真人立時讓出了自己居住的懾峰給祖師爺,聆璿君也是毫不客氣的就住下了,然後沒住幾天就開始後悔,嫌每日來懾峰騷擾他的家夥太多,最後乾脆躲到了阿箬這裡。
阿箬眼下住在懾峰的山腳,當初她跟著聆璿君一同到浮柔島後,住處的安排成了問題。凡人和他們修士不同,要吃飯要睡覺,不能隨便找個山洞讓她打坐就完事了。聆璿君原本是想將她一同帶上懾峰山頂的,浮柔島的掌門人卻攔住了他。
阿箬記得那掌門說:“凡人氣息渾濁,恐玷汙懾峰靈氣。還是讓她住在山腳吧。”說著便命自己的弟子當場在山腳用仙術伐竹采石,片刻間便搭建起了一座看起來像是能給人住的茅屋。
聆璿君聽不出徒孫話語中對阿箬的輕蔑,既然阿箬的住處被安排好了,他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轉身便騰雲上山。
對仙人來說,萬仞高山與平地無異,一呼一吸之間便能飛身至山頂,可對於阿箬而言,她一個凡人要從山腳爬到聆璿君的住處,隻怕要一天一夜,當時她抬頭仰視高山的時候,還嗟歎了一聲,心想自己要想再見到聆璿君恐怕很難。
誰知就當她第二天收拾好“被褥”的時候,某仙人便從高山飄然而至,不請自來的睡在了她的臥榻上。
阿箬:……
為了躲避徒子徒孫,眼下他在她這兒已經藏了幾天了。懾峰山頂的洞府中留著他隨手做的傀儡冒充是他負責趕客,隱去了氣息之後誰也不知道他居然會在一個凡人女子的房屋內。
不過阿箬也看出來了,他並非是討厭自己的徒子徒孫——他似乎根本就沒有喜歡或是厭惡的情緒。他不見這些人,隻是不希望被打擾。
“我不明白。”阿箬將竹竿拖入房屋後找了個地方坐下,在處理竹皮的同時對聆璿君說話。
捂著耳朵哼哼唧唧的聆璿君有時會讓她忘記他是仙門的宗師,而將他當做是一個普普通通愛抱怨的少年。“您過去嫌人世無趣,恨不得一睡不醒,可眼下徒子徒孫繞膝,您又覺得他們吵鬨。”
“……現在找我說話的,都是我不認識的後輩了。”他不講儀態的癱在阿箬的石榻上,心不在焉的揪著柔軟的鳥羽,“我醒來好幾天了,本想再找個什麼地方睡下,但想了想,萬一我還有故人尚存世間呢?萬一他們還要來找我呢?於是我便耐著性子等。”
“他們……來了嗎?”這些天懾峰常有仙人飛來飛去,也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他的故人。
“沒來,他們都不在啦。”聆璿君說。
“不在了……”阿箬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
“我認識的那些家夥,要麼死了,要麼證得大道飛升了。七千年過去了,就我還留在這個世上,孑然一身,還要應付一大群聒噪的小孩子。”浮柔島上那些在凡人眼中神通廣大的仙人,到了他的嘴裡便成了聒噪的“孩子”。阿箬聽到這樣的形容不免想笑,笑過之後抬頭,不經意對上聆璿君的眸子,卻見他也在笑,慵懶的、平靜的勾著嘴角,明明說得是讓人難受的話,可麵上展露的卻是滿不在乎的漠然。
也許活得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就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了吧。有句話叫做太上忘情,阿箬不知道用在眼前少年身上是否合適。
阿箬以自己有限的閱曆,沒法理解一個活了千百年的仙人腦子裡在想什麼,也就不再管他,專心的低頭劈砍著竹子。聆璿君則是趴在榻上,看她劈竹子。
這幾天他們的相處模式便是這樣的,互不打擾,各乾各的事。阿箬不會似他的徒子徒孫一般趕著上來對他諂媚奉迎,而他也不至於因為閒得無聊就對理會阿箬。就比方說現在,阿箬用來刮削竹皮的短劍並不趁手,但她沒有主動向聆璿君求助,聆璿君也僅僅隻是看著。
“你是要編新的竹席麼?”
“不,要做一個竹簍。”
“做竹簍乾什麼?”
“去後頭的池塘那裡撈魚。”
“撈魚做什麼?”
“做魚燴。”阿箬舔了下嘴唇。
“哦,我險些忘了,凡人是要吃東西才能活下來的。”聆璿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仙門宗師和凡人女子之間的談話就是這樣平平無奇枯燥索然。
太陽一寸寸的西斜,阿箬手中的竹簍一點點的成型,他們時不時的隨口聊上幾句,屋內的光線暗下去後,阿箬起身去尋找燈燭,聆璿君先於她的動作打了個響指,屋內霎時間再度躍起了兩三朵火焰,懸浮在空中,照亮了黑夜。這對他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法術,但他在阿箬這裡住了也有兩三天了,這還是第一次主動出手幫她。
仙君大人終於學會了“察言觀色”體貼她的難處,阿箬不禁有些好笑。她這一笑倒是讓聆璿君有些迷惑,在榻上翻了個身,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她瞧。
阿箬早就發現了,沉睡了七千年再醒來的聆璿君有時候和凡人的孩子很相似,眼神都是剔透乾淨的,他不懂得掩飾也不知所謂的禮節,覺得疑惑便會直勾勾的向她望過來,而她適應了這幾天,也學會了在這樣的注視下淡然處之。
“方才我說到哪了?”
“說到你和你母親弟弟一塊逃難,被山賊所擄,逃出來時順手抓了山賊養的獵犬烤了吃。”聆璿君清楚的複述了之前阿箬所說的故事,證明他之前有認真在聽她說話。
他其實對阿箬的經曆並不感興趣,不說彆的隻說過去神魔之戰的時候,人族在混亂中苦苦求存,如阿箬這般身世淒苦的人他見多了。
他承認阿箬比起大部分的凡人來說還算有趣,遇危難能不慌不忙,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也能很快適應,比起那些隻知一味啼哭哀求的凡人要好,但即便如此,這也隻是個凡人而已,並不值得他上心。
而這時的他之所以願意待在阿箬身邊聽她講些在他看來過於平淡的故事,那是因為他實在是太無聊了,沉睡了七千年後,再度醒來時如果耳邊沒有人說話的聲音而隻有靜悄悄流淌的風聲,那他會懷疑自己再度回到了那個漆黑的墓穴。
不過他倒也不是害怕孤寂——聆璿君在心裡為自己解釋,他隻是會因此而感到乏味和厭倦而已,七千年後、七千年前,沒有任何變化的生命。
“……後來我就被夫人買下了。哦,夫人便是勾吳國主的妻子,那日她前往樾姑城外的廟宇拜神,回王宮的路上遇見了我。我在牙婆手中並不安分,成日裡想著要如何逃出去,夥同了十幾個和我一樣即將被買進娼館的小姑娘一塊作亂,打昏了看守我們的人,然後拔腿就往街上跑,想著混進人群中就沒那麼容易被抓回去了,結果反倒衝撞了夫人的車駕。夫人心慈,不忍心年輕的女孩到娼館受苦,便從追來的牙婆手中買下了我們,送去了宮中的織室當差。我不是那批女孩中最聰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但我運氣好,得了夫人的青眼,於是很快被調去了她的身邊,她命人叫我詩書禮儀,還將她的女兒托付給了我。”
說到這裡阿箬深吸了口氣,對淩夫人的追思、對湛陽的舊情、對自己被拋下的怨恨,這些感情交織在她胸臆,沉甸甸的壓著她難受。
但這些感情聆璿君是無法體會的,他盤膝坐在榻上,聚精會神的盯著阿箬,等著她繼續將故事說下去,對他而言“故事”就隻是故事而已。
阿箬這時已經編完了一隻竹簍,故事她也不想再說下去,看了眼窗外懸掛的滿月,她想這已是休息的時候。
聆璿君躺在她的臥榻之上,仙人不在乎世俗禮節,阿箬其實也不是很在乎,但厚著臉皮湊上去和聆璿君一塊睡覺這種事她還是做不出來。因此她照常如往日一般找了幾件據說是鮫紗裁成的衣裳做被褥,在屋子的角落裡蜷縮成一團便合上了眼。反正聆璿君有潔癖,自他入住之後,這間屋子便乾淨得連半點灰塵都沒有,她倒也不用擔心地上肮臟。
迷迷糊糊的時候,她覺察到身上一暖,明白是聆璿君怕她夜間著涼,為她施法保暖。
阿箬睜開眼睛,望向了那個坐在月色下發呆的少年。也許是同情心泛濫,有那麼一瞬間阿箬竟然覺得他很可憐。不過她一個朝不保夕的凡人有什麼資格可憐他呢?想到這裡阿箬自己都覺著好笑,被劍氣所傷的臟腑隱隱生疼,她按住心口默默忍耐,忍耐向來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您為何沒能得道飛升?”她在疼痛的同時昏昏欲睡,竟然下意識的問出了自己心裡一直疑惑的事情。
等了很久,在她快要睡去的時候,她聽見月下那人輕聲的回答:“因為我還不知道‘大道’究竟是什麼。”
“七千年前有人和我說過,我還要等。等一個人將我所不明白的東西,教給我。”月色冷如霜華,他扭頭看向阿箬,那雙淺淡的眼眸中空無一物。
作者有話要說:聆璿君是男主的號,他沒有名沒有姓
不過不要緊
以後結婚了入贅阿箬家,他可以跟妻姓
至於阿箬姓什麼,嘿嘿,文章簡介界麵主角名那一欄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