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年前,我在剜目的同時,斬斷了我與這世間的因果。”聆璿將他與這世間的因果藏在了眼睛之中,剜目的那一刻他真正自由,不再是荒神的替代,也不再是凡人祈願的對象,他隻是聆璿。但這自由也是自我放逐,是他在苦思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之後,心灰意冷的結果。
“這個世界與我沒有任何的關聯,沒有人需要我,我也同樣不需要誰。我好像是這個世上一抹格格不入的影子,遊離所有悲歡之外。”阿箬聽見聆璿這樣解釋,“挖出眼睛的時候很疼,失去眼睛之後活在這世上也有很多不便,可我並不後悔,我將我的眼睛交給雲月燈,那麼我至少、至少算是在這個世間留下了一點點屬於我的痕跡……”聆璿的聲音低了下去,幻境中被暫停的時間再度流動,阿箬看著那個青年模樣的聆璿孤獨的坐在太陰宮的飛簷之上,將手指按向了自己的眼球。
不,不對。
阿箬總覺得聆璿的思維是陷入了一個誤區。他不該自殘軀體,人類也不需要他的眼睛。這一刻她忽然變成了雲月燈,她在那蒼老婦人的身軀之內,以她的視角抬頭望向夕陽下華光萬丈的少年。
她朝他伸出手,不是為了接過那兩顆玉石眼珠,而是為了阻止他。
幻境在這一刻破碎。
無窮無儘的霧靄終於散去,她置身於一個冰冷的石窟之內。石窟中什麼也沒有,隻有水滴偶爾從頭頂墜落,發出“叮”得一聲清響,將這片小小的天地襯托的越發空寂,就好似是被整個世界所拋棄一般。
玉珠又回到了阿箬的手中,在黑暗中發出幽微的光芒,是黑暗中唯一的明亮。阿箬將其捧在手上,仔仔細細的打量,透過晶瑩的玉石,阿箬看見了前方的一條長路,她沒有猶豫,順著這條路往下走去,身邊的景致讓她隱隱感覺到熟悉,她想起來了,這裡是定颻湖底,她最初遇見聆璿的地方。
在她握住手心玉珠的那一刻,它便將她帶到了這裡,之後她在幻境中見到了聆璿的前半生,而現在,她要見的是他本人。
阿箬深吸口氣,腳步越來越急。忽然間她停下了腳步,仰頭——
萬年前的玉石雕像深深嵌入了岩壁,歲月風霜一遍遍打磨,她已辨認不清這原來是一尊神像。
“聆璿……”阿箬喃喃。這世上沒有不會衰老的事物,有個詞叫做滄海桑田,崇山會化作深海、深海能變為沙漠。阿箬愣愣的站在了原地,眼前所見的一幕給了她極大的衝擊,讓她一時之間竟不敢上前。掌心的玉珠卻發出微微的暖意,似是一種溫和的撫慰。
她一步步上前,扒開了玉雕上的枯藤和新鮮的苔蘚,輕輕撫摸時光刻下的紋理,而後將附近的石頭一塊塊壘砌,顫顫巍巍的往上爬。
她很輕易就能辨認出玉雕“眼睛”所在的位置,七千年過去,那裡還留著兩個淺坑。玉珠隻有一個,阿箬猶豫了下,將珠子朝著距她最近的那個眼眶叩了過去——
“你真要把眼睛還給我嗎?”聆璿的聲音在這時響起,比幻境中要清晰很多,不再像是響在雲霧之中,反倒可以清晰的辨認出,那聲音就在她後方。
阿箬扭頭,果然看見了熟悉的紅衣。
聆璿因為本體是白玉的緣故,他向來都是以白衣白發的形象示人,但他其實不喜歡過於素淡的顏色,在與阿箬一同動身前往樾姑的時候,將白發化作了青絲,又將身上的長衫變作了丹朱色的錦袍——阿箬說這是勾吳國年輕公子最時興的裝束,他便按照她的描述這樣變化了。
聆璿厭惡著自己。在看到了他前半生的命運軌跡之後,阿箬忽然明白了這一點。
他討厭冰冷的白玉,討厭素淨的顏色,所以一旦有機會,他便將自己變作是人類的模樣,用最絢麗濃重的色彩裝點己身。
“你……”阿箬站在石塊上與他對視,有許多話想要問出口,那些想要出口的話都堵塞在了喉間問不出來。
“那塊玉石是我,現在正和你說話的也是我。你拿的也的確是我的眼睛。”趕在阿箬開口之前,他先行答完了她想要問的一切問題,“但是我並不是很想要拿回它。沒有眼睛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大事,我可以運用神識來觀察身邊的天地,我知道你是什麼模樣,我看得見你。”
“你真不要它了?鬼蛛娘好像在找它,它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談不上重要。”
隻是挖出眼睛的時候,他尚處於全盛之時,眼中存了一部分屬於他的靈力,以及部分神識。那年他還沒有受雲月燈的煽動去封印罹都,也就還沒有損失一半的靈力成為眼下的少年模樣。
所以說聆璿等於是“不死”的,就算鬼蛛娘之類的仇家有天大的能耐衝到這定颻湖底找到他的本體玉像,砸碎了玉像,這世上卻還有另一個“他”存在著,玉珠中有另一個“聆璿”,那是青年模樣的他,說不定實力更為強大。
當然,如果他想要取回當年被分出去的靈力,以此恢複到過去的實力,也可以選擇將玉珠重新收回眼眶——所有一窩蜂過來搶奪玉珠的修士都以為他心裡揣著這樣的念頭。因此他們想要提前找到玉珠,用玉珠來作為籌碼。
可是聆璿並不想要回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