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如願成為了太祝。過程雖有波折, 好在結果不錯。身披太祝衣袍的那一刻她甚至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好像是在做夢啊……”她任由侍女為她挽發,將一支支的玉簪插戴在她的發上。太祝的衣裝是華麗而繁複的,裙擺拖曳數遲,一身珠翠重似千斤。
阿箬從前是貧寒農女, 後來是湛陽翁主的丫鬟。被人伺候還是第一次, 穿上如此莊重的衣著也還是第一次。當她在鏡中凝視自己的身影時, 心尖忽然微微顫動了一下,在這一刻她忽然懂了衣裝的重要性。
從前看宮中貴人往身上裹一層層的綾羅綢緞, 在頭上戴重到幾乎能把脖頸壓彎的珠翠,她還覺得不理解, 心想這些他們既然已經有了至高的權位, 何苦這樣再折騰自己?上位者掌他人之生殺,甚至有時候天下安定與動蕩都在他們的一念之間, 難道諸侯打扮得不華麗人們就會拿他當做鄉間村夫麼?難道王女衣著簡易便會被人輕視怠慢麼?她想是不會的。
而此時此刻,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忽然就懂了綺羅金釵的意義何在。就如同戰士在上戰場之前要披上鎧甲一樣, 位高者身上繁複華麗的袍服亦是他們的武裝。皇帝、諸侯、公卿、或者說太祝, 他們與凡俗中的普通人沒有任何的區彆,既不比他們多一條胳膊,也不比他們多隻眼睛,他們要與庶民區彆開來,就隻能靠衣著發飾、靠簇擁著他們的儀仗。
她, 一個山野村姑的女兒, 祖上從未有過什麼顯赫的大人物,身體裡也沒有一滴高貴的血,然而現在的她……阿箬深深呼吸,因鏡中的自己而頭暈目眩, 在金銀以及數千盞燈火的映襯下,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覺得自己耀眼有如天上的明月。婢女們在為她整理好衣帶與袖角後誠惶誠恐的跪倒在地,阿箬看著她們白皙纖細的脖子,陡然湧起了一陣踐踏在她們柔軟脊背上的衝動。
她狠狠的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是什麼月亮,人可以自尊自信,但不可與狂妄自滿,她連觸摸九天雲霄都做不到,又怎能成為月亮?她也同樣沒有資格去踩踏這些侍女,她並不比她們高貴,她們同樣也不比她卑賤。早幾個月前她也隻是彆人的奴仆,之所以能有今日,依靠的也並不完全是她一個人的力量。
所以千萬要冷靜,千萬不要被珠玉的光芒迷住了眼——在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反反複複的告誡她自己。
她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門外是更多的跪倒在她腳下的人,數不清的脊背在她麵前排列成海,放眼望去,她是唯一站立著的人。
“太祝千歲——”呼聲浩大如海浪。
雲月燈最開始成為太祝的時候,並沒有經過多麼複雜的儀式。是後世的人不斷的增加冊封典禮的流程,以此彰顯太祝的威嚴。就如同當初雲月燈在入住太陰宮時身上穿著的也無非就是一件簡樸的白衫——之所以是白衫還是因為那個年代的人類沒有辦法輕鬆地提煉出染料,而那時王朝初建百廢待興,即便是身為聖武帝養母的雲月燈的也和平民一樣,就隻是一襲未經漂染的白。而到現在太祝的服飾早已不是簡單的白衣,是用絲紈裁成襯裡,用西南的錦緞做裙,用東海的素紗織成寬大的外衫,白銀提煉出絲線在禮服上繡有九種不同的花紋,無論是站在陽光下還是在月華裡,她都絢麗到驚心動魄。
一身華裳的阿箬默然接受著眾人的朝拜,跪拜與呼喊持續了大約一刻鐘有餘,而這僅僅隻是開始。之後是祭奠雲月燈。祭奠完雲月燈之後是祭天地、祭山川、祭日月星辰、祭四方神明。再然後是乘坐在肩輿上穿過上洛最繁華熱鬨的含光街,讓萬民來瞻仰她的風儀。
當然,大部分庶民在人山人海中再怎麼拚命去擠,最多也隻能看見圍繞在她肩輿旁的彩衣侍者而已。她的麵容不是等閒人可以見到的。雲月燈晚年失明,用白絹束住了乾癟的眼眶,後世的太祝哪怕雙目完好無損,為了模仿雲月燈也會在眼眶纏上一塊白絹。再後來這塊白絹漸漸的改成了半透明的銀紗,鬆鬆的縛在腦後,既能保證太祝可以看見眼前的景象不至於被乾擾到視力,也可以讓旁人在看向她的時候沒辦法直接看清楚她的容貌,給人神秘之感,讓人敬畏不已。
阿箬是不喜歡這樣的裝束的。再薄的紗也還是會對她的視力造成乾擾,她坐在肩輿上,渾身都緊繃著,就是怕會有危險突然從角落裡竄出來。
她還記得自己在來上洛的路上遭遇了妖族的襲擊,而上洛城中尚有數不清的妖埋伏著……
天衢閣看似道貌岸然,但說不定,不,是肯定居心叵測,他們也不得不防……
然而這一路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人乾擾她成為太祝的典禮。她在勞累了一整天之後成為了第二百三十一任太祝。
每一任太祝都有尊號,尊號被刻在印章之上,是她此後批閱公文的信物——是的,太祝是需要處理庶務的,早在很多年前,太祝的權力就足以和皇權分庭抗禮了。
聖武帝在後人的敘述中是像太陽一樣光輝的人物,而輔了聖武帝的雲月燈被稱作是月亮。月亮在深沉的黑夜之中破開一絲光明,就如同雲月燈在七千年前的亂世之中為凡人尋求希望。雲月燈死後她居住的宮殿被稱為“太陰殿”便是有這一份緣故。之後每任太祝的尊號都與“月”有關。
譬如說前一任太祝,也就是那個在三十年前羽衣之亂裡被殺死的太祝,她的尊號便是“月長明”。
月長明,然而她本人卻短壽薄命。真是不吉利。阿箬在聽說了這個尊號之後,心裡忍不住想。
而阿箬作為太祝的尊號是——“月同孤”。
這更是一個不吉利的詞。從此以後這份不吉就要長伴於她,她不再是阿箬,而是“月同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