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予誠更關心的則是下一句:“法租界為什麼封,有消息麼?”
謝騖清答:“借了丟東西的理由封的,在抓人。”
趙予誠還想問。
謝騖清端起酒瓶,為他倒酒:“我如今是誰,你清楚得很。滇軍和桂軍都已站在了孫先生那邊,我父親也是。我們勢必要和軍閥政府有一戰。你不該再問,日後更不能單獨見我。”
趙予誠沉默看他。
如今的割據局麵,趙予誠也是痛心疾首,這和當年拚死的初衷已相去甚遠。那些慷慨赴死、推翻帝製的人,難道都為了成全一個個大軍閥的土皇帝夢?這是對死去同袍的侮辱。
趙予誠欲要說什麼。
謝騖清放下酒瓶,再次打斷他:“家父提著腦袋許多年,我就算不說出自己的立場,所有人都已默認。而你,老趙,你不必對我說任何話。”
他端起杯子,碰了下趙予誠的酒杯,一飲而儘。
“我最近見了許多人,哪個派係的都有。你回去隻管說我不給你麵子,無法以舊情拉攏我即可,”謝騖清輕歎口氣,隨即鄭重、低聲道,“保重。”
***
她送白謹行離京那天,謝騖清沒出現。
那兩日法租界被封了不少貴人,抓了重要人,大小衝突,明著暗著有幾十起,還有商鋪起火。淩晨的租界北口發生那幾分鐘的事,就像疾風暴雨中的一滴,不值一提。他和何未的心腹不會說,旁人不認識他們,連負責溝通的法國人都隻知道是位中國貴客和愛人。從頭至尾,他就是做戲給暗處的老頭子們看的,唯一擔心的是突顯何未的特殊。不過他從入京就鶯鶯燕燕環繞,隔三差五驚心動魄一場,隻消稍後再浪蕩些便能將此事壓過去了。
那日他一回利順德,恰巧父親的電報到了,大罵老頭子們要聯姻是癡心妄想。他從電報中嗅到不尋常,怕自己已成了人家點名的乘龍快婿,那這件事發生的就很不是時候了,何未成了正當下、他謝騖清愛得正興起的那個,不就成了最醒目的聯姻絆腳石?
雖隻是一封電報,謹慎如謝騖清還是提醒白謹行,須儘快將局麵扭轉回來。言下之意——無論他們是否決定要結婚,都先把這場戲唱完。
在天津,謝騖清和白謹行你方唱罷我登場地追求著何二小姐,謝騖清被判出了局。自此,何二小姐成了謝騖清的前緣,全身而退。
……
眼下麼,正是依依惜彆的戲。
“那天的小姐已鬨過一出,”何未把自己一放手帕疊成小方塊,塞到白謹行的西裝口袋裡,“我倒不顯得多要緊。”
“那位小姐我沒見過,想來是清哥早年的……他不愛說自己的事,尤其這方麵,”白謹行回說,“也不止這方麵,他是個喜好兵行詭招的人,自來不和人說想法,連對親人都幾句真幾句假的。不過他想將你儘快摘乾淨,確是真心。”
白謹行以為她在做戲,拿出手帕想看,被何未按了回去。
何未輕聲說:“柏林的康德大街算條華人街,這你肯定曉得。有位長輩在那邊有幾間公寓,我為你先租了一間。留學是條艱苦的路,出去常被人看低欺負。我和伯伯聊過,他讓你租他的地方,能有個照應。”
白謹行隻覺被個小姑娘如此照顧,十分不妥,想拒絕。
“拿著吧,”她說,“前些日子,有人被國內注銷了護照,當天就被德國驅逐出境了。這個伯伯是我哥哥的恩師,外交資源多,關鍵時候能幫你。”
白謹行幾番推辭,何未最後讓他留著這個,關鍵時刻求助用,這才說服他收下。這是兩人的第三麵,在前門樓子的火車站告了彆。
何家在火車站的客票房設有“問事”的招牌。另外,在頭等候車房也有一個專員,對接上海和廣州碼頭出港的客輪業務。
早晨送到家裡的客人名單上有個名字,正是趙予誠,訂票就在正陽門這裡。何未悄悄記在心裡,送完白謹行,便帶著蓮房到頭等候車房,想問問專員對方麵貌長相。
這裡的專員是她專門挑來服侍貴客的,對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被何未一問,回憶說:“約莫四十歲上下,身子板瞧著是武官,戴著副眼鏡。”
對上特征了。
何未假模假樣挑了七八個名字,照舊問相似的問題,掩蓋她對趙予誠的特彆。她關照小專員,這些問過的客人都要立刻出票,親自送到府上,或是飯店房間。不可疏忽怠慢。
她正翻看船期,小專員給她使眼色,何未一回頭,可不就是趙予誠。男人見她如麵對一個陌路人,腳步匆匆地迎麵過去了。
“這人……”小專員想說,竟對小主人視若無睹,這票咱不出了。
何未笑笑,麵上不以為意,放了本子叮囑兩句後,離開候車室。
她四處找,哪裡還有人?慢一步便要步步慢,連人家背影都沒看到。
何未總覺那人認得自己,並且認出來了,恐怕礙著什麼人或是事,沒打招呼。她跟蓮房出了站,剛上了車,便見趙予誠立在站門外的黃包車聚集處。趙予誠一副極著急的模樣,連問兩輛黃包車都被定了,最後竟攔下來一輛有人的車,與人低聲下氣地求讓車。
“你去請那人來,”何未對司機說,“他是我們的船客。”
司機跑過去,低語兩句。
趙予誠朝著她瞧了一眼,搖頭拒絕。
何未心中焦急,對茂叔說:“咱們把車開過去問問。”
茂叔換到駕駛位,將車開到了趙予誠麵前,何未親自下車:“先生去何處?”
“這位小姐,”趙予誠滄桑的麵孔上,全是陌生,但眼裡有見故友的和善,“多謝好意。我去的地方太遠,不敢耽誤您的時間。”
趙予誠不等她說話,又說:“小姐先回車上吧,正陽門今日……風大。”
遠處出入站的人潮裡,突然有十七八個人衝出火車站的東門,其中幾人還拔出了槍。她一時腦子空白,在意識回來的一霎,快速說:“搶我的車,快……”
趙予誠看她的那一眼,像把人間的時間拉到了最極致……何未分明聽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從胸腔被擠壓出來。
直到身子被趙予城重重一推,撞到車門上,背後的劇痛震得她醒過來。
接連幾聲槍響,一聲沉重的墜地聲,讓全部的塵世雜音都消失了。
何未生平第一次見到人倒在槍聲裡。就在她的腳尖前,幾步遠的地方,趙予誠已經倒在那裡,血還沒來得及從身下流出來……他喘著氣,想爬起來,又是兩聲槍響,像打在了腦後,他忽然不再有任何掙紮,身子重重地對著泥土栽下去。
他的臉衝到混雜著水和冰碴的黑泥水裡,還睜著眼。
……
何未站在那看了全程,像中槍的是自己,死的是自己。她喘著氣,靠在汽車門上,死命地盯著趙予誠。
不知情的蓮房和茂叔擋著她,不讓她再看。有人圍上來,詢問他們是什麼人,蓮房白著臉吼著對方說是這何家的人,死命推開要抓她的人。茂叔趁機把何未塞進車裡,帶著後頭車上下來的幾個何家人,擋著車。他們站在趙予誠的身體前,對峙著,直到車站裡的巡邏警頭目出來,為她證明身份,讓這些人不得不放棄了帶她走的意圖。
但仍扣著車,不讓何未走。
尋常時候,趙予誠早該被挪走,今日拖了一個小時沒人動他。為防被太多人瞧見,外圍遠遠地攔了一圈子人,起初還有人圍觀,後來漸覺得沒熱鬨可看,該趕路的趕路,該入站的入站。隻剩下最外邊的人,還有一輛車,一個躺在泥土裡的人。
她在車內,不忍看那處,扭頭往火車站站門看,眼淚不停往下掉。
“沒關係的,沒關係,茂叔去找人了。”蓮房想抱她,被何未擺手製止。
“來人了。”司機激動地說。
蓮房帶著驚訝同時說:“謝公子。”
何未轉回頭,是謝騖清。
隔著玻璃,她見謝騖清扯下吊著手臂的綁帶,一把揪住陪同來的官員,一拳打了上去。官員摔在泥地裡掙紮著,恐懼他腰後的槍,拚命往後逃著。謝騖清沒再追上去,幾步走向躺在地上已經一個多小時的男人……
他看到趙予誠的臉,靜止不再動。
車外的世界,包括車內的全部人都因他的止步,停滯在這裡。
最後還是他先挪動了腳步,回頭,撿起剛剛披在肩頭、因打人而落在泥土裡的軍裝上衣。他走回到趙予誠麵前,單膝跪下來,將衣服慢慢在泥裡鋪好。
謝騖清伸出兩隻手,捧起趙予誠的頭,讓他的臉枕在了那件軍裝上。
何未看著無聲的一切,拚命捂住自己的口鼻,眼淚順著手背不停滾落……
她看到謝騖清單膝跪在過去的戰火裡,那裡有一個撕了半本學員證的無名少年,深夜摸到河畔,到一個拋掉身家性命的草根將領麵前自薦。一個驚恐麵,一個露齒笑,自此成了“山海不全,死而有憾”的生死摯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