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是自家船客,問林副官:“是誰?”
“召家的大公子。”
不止滿桌男人,陪坐的兩個女孩子的筷子都停了。
就是那個先要娶何未,卻突然改了主意,同何家另一房女兒何至臻定了明年二月結婚的……召家大公子召應恪?
……
餐室從未有的靜。
謝騖清在這靜裡,慢慢向後靠到椅背上,異常沉默。
“想不想見?”他重複問了何未一樣的話。
她沒說話,搖頭。
他對林副官說:“去說,二小姐不想見。”
“等等。”她忽然反悔。
滿桌人驚訝,謝騖清卻沒多餘反應,隻是看向她。
“你對他說——”何未知道召應恪不是能被一句簡單話就打發走的人,掂量再三,說,“就說我今日陪謝家公子來的,不想身邊人為了一樁不值得提的舊事不高興,不能見他。”
她說完,肯定道:“就這樣說。”
副官應了,挺高興地走了。
“我這麼說,沒關係吧?”何未輕聲問他。
“沒什麼不該說的,”謝騖清回答:“都是實情。”
……這人,占便宜上癮了。
何未抿著唇角,睨他,沒做聲。
他先從何未手裡接了那雙純銀細鏈點綴的筷子,給她添了最後一塊白切油雞,隨後親自起身,提了在燭火上溫著的古瓷茶壺,為她添茶。何未應酬吃飯的時候多,常被人招待倒茶,佳人公子皆有。但被謝騖清這種頂著清貴公子爺的名號,卻是個實打實的戎裝男人在外當眾倒茶,還是頭一回。
她托腮,見滿座襯衫馬甲的紳士,唯他一個襯衫領口沒係的。眼往下,見他鎖骨,不知怎地想到那光溜溜的腰。沒頭沒腦地想到一句:楚腰纖細掌中輕……
林副官沉著臉,從屏風後再冒出來。
“召家大公子說,既是謝公子在,他也當敬一杯酒。”
桌旁的陪客們交換著神色。
召家雖無權無勢,名望卻告。他們祖輩是華僑,晚清歸國,曾追隨過張香帥。辛亥革命後,家中人鮮少再事公職,一心治學。因家訓在,召家幾位公子在仕途上有建樹的人不多,但都是精通中西文化的才子,尤其這位召應恪,更是雅士中的雅士,公子中的公子。
能讓召公子不顧禮儀,強行要見誰,那還真是頭回見。
謝騖清良久不回,瞅了眼二十餘步開外立著的那麵紫檀木雕就的屏風,像隔著屏風見著了非要敬酒的男人。良久後,才說:“先要敬二小姐,再要敬我,不知道的以為今日是我們的喜宴。”
座上人陪著笑起來。
謝騖清跟著說:“對他說,今日就不必見了。若謝騖清能有幸追求到何二小姐,自會送喜帖到召府。”
林副官去傳話,這次再回來沒大張旗鼓地說,在謝騖清耳旁說了兩句。
他沒做聲,輕揮手,讓林副官退了出去。
以何未對召應恪的了解,這回一定是走了。
午飯吃到三點。
“還想去哪兒?”他出了門,問身邊的何未,“你說的那個便宜坊?”
剛出譚家菜,就要去吃烤鴨,太不像話了。
“用帶這些人嗎?”何未暗指陪吃的一乾人等,她想去的地方坐不下。
他搖頭:“不用。”
她高興起來,指不遠處:“往前走不遠,有個正明齋。”
謝騖清無可無不可,跟著她走。何未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毫不計較皮鞋走土路,她怕謝騖清以為自己沒吃飽,笑著說:“我看你屋子裡擺著許多,想你肯定愛吃。你挑的那些都是最普通的,帶你去吃更好的。”
他從不吃點心,嫌甜膩,但沒反駁。
何未頗有興致給他講,那店裡最有名的是果子乾,用甜柿餅和杏乾熬出來的甜湯,泡了藕片,澆上糖桂花和碎冰便成了一碗消暑小食:“可惜是夏天吃的,眼下沒有。”
夏天……恐怕他早離京了。
何未一瞧便是此處常客,進了鋪子,帶他沿長長的走道往裡走。店主知她喜堂食,為她騰出來一個坐塌,笑著說了句:“頭回見你招待客人。”
她笑笑。餑餑鋪不適合宴客,她過去都是帶家裡人來吃。
店主和氣地看了眼謝騖清,問她說,“要大八件兒?還是小八件兒?”
她回:“吃不完的,剛吃過飯。幫我隨便挑三四樣吧。”
店主問:“硬皮、糖皮、酥皮,還是油炸的?”
“你定好了。”
店主沒多會兒上了點心,把碧綠的紗門給他們拉上了。何未斜著靠在榻上的矮桌,指著一小瓷碟的白酥皮玫瑰餅,白酥皮上還蓋著個方形的“玫”字:“我給你切開。”
餘下的兩碟不用切,按份擺了盤。
一碟討吉利的佛手酥;一碟是講情調的粉色六瓣桃花酥;剩下那個是灑了乾桂花的茯苓糕。還有兩小碗凝霜凍玉的奶酪,浮了層花蜜,有淡淡的奶香和酒釀醉香。
“在天津說帶你吃好的,”她怕隔牆有耳,輕聲說,“今日終於做到了。”
謝騖清察覺她比方才飯桌上開心多了:“剛才吃得不愉快?不喜歡陪坐的人多?”
“還好,挺熱鬨的,”她擔心問,“我們在這裡能坐多久?”
畢竟是兩個人關在個小隔間裡,她把握不好時間。
他看半透明的綠紗門:“隔著紗門做不了什麼,倒不必太計較時間。”
如此狹小的空間裡,他隨她偎著小桌子,再說這種話,她想不往歪處走都難。她耳根子燒起來。謝騖清抬手,指了一下兩側未到屋頂的木隔斷,冷靜評價說:“這兩旁透著光,也藏不住聲音,最多說幾句情話。”
一個餑餑鋪當然隻能說說情話……也不對,誰說餑餑鋪是用來說情話的……被他繪聲繪影地一拆解,更不像話了。
她數著碟子裡的桃花酥,一共六瓣,數了幾回,像能多數出一塊似的:“你不是約了吃飯的小姐看文明戲?不急著去嗎?”
謝騖清想了想,問:“想不出能看什麼,你可有喜歡的?”
問我做什麼。她垂眼看點心:“沒什麼喜歡的,倒不如聽戲。”
他點頭,直接道:“那便不去了。”
謝騖清看她眼睛亮了一些,不禁笑,輕聲說:“又不是非約不可的人。”
何未看著那桃花酥。今日酥皮色澤竟額外好,粉中帶俏,嬌而不俗。
謝騖清始終不動筷,她便放了筷。
此刻得了清淨,她細算了算船期,召應升應該平安了。
一旦召應升聯絡上他哥哥,真相自然會揭開。以召應恪的脾氣秉性,勢必要來向她賠罪的,今日說不定就為了這個。她早前確實盼著“沉冤得雪”這一日,讓召應恪好好給自己賠一回禮。但最近雜事多,竟把這事給忘了。
謝騖清打破安靜:“和我這種人在一起,會不會覺得悶?”
何未不再想雜事,搖頭笑:“隻是奇怪,你這麼話少,要如何應酬人?”
“倒不必應酬,”他不大在意地說,“我就算不說話,該有什麼,都照樣要來。”
……倒也是。
“謝家公子的煩惱,是我們這類人無法體會的。”她揶揄他。
“是嗎。”他微笑。
他每回說這兩個字都是漫不經心,似問非問,叫人沒法接話。
碧紗門是半透明的,因門外時常有人走動,透進來的光時亮時暗。何未和他一人一邊倚著這張矮桌,在光影的明暗交換裡,七葷八素地想,他方才說得並不十分嚴謹……在這裡若想做什麼,還是可以的。
“從出了譚家菜,你就心不在焉,”麵前的男人問,“因為召應恪?”
提這人做什麼?她不解看他。
謝騖清也瞅著她,說:“他方才開了一個雅間,等在那裡,說要等到你肯見他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