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騖清輾轉南下。
進廣西時,有人帶了封信和一個日記本、一塊表給他。
新的金表,在盒子裡被她用紅繩纏繞了幾圈,想來是為了討吉利。這是她的第一封家書,趕在了初五他生辰前:
清哥,
今年雪多,後悔沒在你走前,帶你去太和殿。那裡近年不大辦典禮,雜草高,有雪時好看。不過從遜清皇帝走,已經有人開始清點宮裡的東西。聽聞秋天要建古物館和圖書館。你晚些回來也好,那時就能進去看了。
一個將軍,要有好的表,怎麼摔打都壞不掉的表,戰機要緊,用飯也要緊。
還要有個日記本,留給家人。另,百花深處的海棠,我帶回家了。老伯說,任我處置。望你如海棠,歸來後,任我處置。
妹未未
三月十六日
信紙也有兩張,第二張僅有一行字:
家中生意多,每日忙不勝忙,對外人日也講夜也講,就不給你說了。另,如今推崇白話,你可以試試的,彆有趣味。××××××
謝騖清對著後邊的幾個叉叉,瞧了許久。
最後還是一位軍官給他解了困惑,那個中年軍官也是陪他在南洋養過重傷的,在那邊和一個女孩子談過新式的戀愛,說是學生們喜歡用這個表示親吻。
“卑職僅是耳聞,第一次見到。”軍官嚴肅地說。
……
謝騖清折好信紙。
以他對未未的了解,恐怕就是這個意思。
***
謝騖清在此處的駐地在山內。
距駐地還有兩小時路程時,車已難行,他徒步帶白謹行和軍官們沿山路前行,竟碰上二團參謀焦急趕出,帶著一份緊急軍報,準備送出去。
軍報內容簡短:林東親自帶著主力七萬兵力,已包圍山林而來。
二團參謀沒想到謝騖清竟提前趕回來,一時不知是喜是憂。
喜的是,少將軍終於回來了,有救了;憂的是,少將軍竟趕上了這次生死大劫。
此戰凶險非常。
此處駐地隻有七個團,不到一萬五的兵力,幸而骨乾軍官都是精銳,全部來自於他去過在講武堂的學生,算是謝騖清最嫡係的部下。
謝騖清把軍報留下,讓參謀去山外發一份相同內容的新電報,通知附近的幾個軍閥,自己即將和林東一戰。生死戰。
“他們會幫你?”白謹行問。
“自然不會,”謝騖清答,“但會搶著善後。”
他們會等著謝騖清和林東鬥出個你死我活,再去收拾善後。
謝騖清一個革命將領,沒錢沒油水沒礦沒鴉片,隻有槍炮,落敗了最多為他們補給武器,少個人乾擾他們種鴉片。而南方軍閥素來擅長和革命軍今日合作、明日翻臉,從不覺得革命將領是什麼大威脅。林東對他們的意義則大不同了,一旦林東落敗,無論是兵還是府中財產、鴉片田,還有底盤都是大家要爭搶的肥肉。
謝騖清無法殲滅林東全部兵馬,但明日必是一場惡戰。他勢必要把林東主力打散,須人善後,徹底斷了林東退路。
謝騖清到了駐地,幾個團長見到他都慌了,問他怎麼回來了?
這一仗的凶險大家都懂,見謝騖清闖入危局,不由著急。
謝騖清沒多說,帶眾人進了帳篷裡,深夜點燈。
一團團長給謝騖清講了敵軍幾路兵的情況。有一個重點,對方帶了一個炮兵營,有十八門火炮。而這裡隻有一個炮兵連,六門炮。
“他們現在駐紮在哪裡?”謝騖清問。
“江對岸。”
“林東是個小心的人,來了不熟悉的地方,必然會等著天亮再行軍,”謝騖清帶大家到鋪在桌上的沙盤前,“天亮前,我們先渡江,搶一個先機。”
“我給你三個團駐防,”謝騖清先對白謹行說,“牽住林東左翼的兩萬人,”他指沙盤一處山林,“就在這裡。不要正麵迎敵,拖住他們。你帶著一團的參謀走,他對那片山林最熟。那有瘴氣林,想辦法誘他們進去。”
“還有毒氣陣?”白謹行驚訝於南方打仗的方法多樣。
謝騖清笑了笑:“這次我們命好,山林瘴氣每年在清明後起來,霜降落下去,現在正好用上了。”清明節剛過,瘴氣正是起來的時候。
謝騖清讓人把駐地全部的防毒裝備給白謹行。
沒清點裝備前,白謹行還奇怪謝騖清為什麼不撤兵,等到拿到防毒裝備,懂了,全部裝備也就夠兩個團用。
後路一麵是懸崖峭壁,一麵是瘴氣林。前路已被林東堵死,隻能正麵對戰。
“下午三時,你帶著一個團撤回來,從背後突襲林東,”謝騖清手按住白謹行的肩,“日落前,我們或者一起死,或一起慶功。”
白謹行笑:“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你有想同你合葬的人,我也有我的。”
謝騖清意外,瞧向他。
白謹行在兩年前就知道何未和謝騖清談戀愛,而這位老兄的意中人,倒是從未說過。
“大我十歲,在南京等我,”白謹行笑著說,“餘下的,回來說。”
謝騖清點頭。他從手腕上摘下表,和白謹行對了時間。
白謹行鄭重敬禮,果斷離開。
謝騖清嚴肅回一軍禮,看著他離去。
他叫住要跟出去的一團參謀,輕聲叮囑,如果下午三點前正麵對敵失敗,炮兵連會發訊號。到時候讓參謀攔著白謹行,不要回來救人:“帶他和剩下的弟兄們從瘴氣林走,如果防毒裝備不夠,還有幾個小溶洞能藏幾百人。”
一團參謀領了軍令,對著謝騖清敬了一個軍禮,看了一眼自家一團團長,難過地走了。
“看這依依不舍的,”二團團長笑嘲一團團長,“這是參謀啊,還是老婆啊。”
“有沒有句能聽的話?”一團團長笑著罵了句。
白謹行一走,謝騖清再無笑容,看其餘部下。
剩下四個團,一共八千人,須迎戰林東的主力五萬人。勝算至多五五開,這五成自信還是來自於這些受過現代軍事化教育的中級軍官。
“現在是淩晨1點,十分鐘後大家動身。淩晨六點,四團繞到這裡,”謝騖清點著沙盤上江東的無人村落外,“包抄他們的右側,這裡有一萬人。林驍你帶三團,在六點,準時突擊這裡,拖住另一萬人。”
謝騖清最後道:“我帶一團二團,渡江,正麵迎敵。”
眾將領命,齊齊敬禮,離去。
謝騖清戴上那塊表,身邊隻剩下王堇。
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了兩塊包裝未拆的軍用壓縮餅乾,給了王堇一塊:“戰死可以,餓死就不值得了。”
他身上常帶的乾糧就是這個和巧克力,吃不了太多東西,熱量高,扛餓。
王堇愣了愣,眼睛突然紅了,他們今天前半段路坐車,山路太顛簸,這個小副官吐得不行,就沒吃東西。他沒想到,謝騖清全注意到了……
謝騖清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讓王堇去叫一二團的營連級軍官都到帳外。
他則在安靜的帳篷裡,打開那個還沒來得及寫一個字的日記本,找到鋼筆,筆尖在白紙上停了許久,在想如何寫。
他平日謹慎,除了電報不喜寫過多的字,一個人的字跡、措辭都能暴露出各種隱藏信息,所以謝騖清不喜歡寫,不想給人太多了解自己的線索。
他喝了口熱水,以何未喜歡的白話形式,簡單寫下:
四月三日,林東一戰前夜。山麓濕氣重,正值雨季,恐明日渡江前有大雨,若漲水,影響渡江時間。清明剛過,這一戰若能勝,也算能告慰往昔葬身山林的將士。
謝騖清合上日記本,換上輕便的軍裝,檢查好匕首,□□,走出了大帳。
帳外,已站著幾十個中級軍官。
謝騖清借著月色看每個連長、副連長和參謀的麵孔:“列位。今日一戰,一團二團是主力。我們四千人,一個炮兵連,對方三萬,一個炮兵營。”
他嚴肅地看著眾人:“各位都是軍中最精銳,而麵對的也是敵軍最精銳。這是決定性的一戰,勝,則可乘勝追擊,徹底消滅軍閥林東。敗,則掩護我們的五個團,都要跟著一起死。一二團既是精銳,當為五個團的兄弟,拿下此戰!”
眾人肅穆,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