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緊抿著唇,抿得唇發白。
吳懷瑾對她禮貌地一點頭,上車離開了。
她站在門外的酷暑熱浪裡,背上已起了一層層的汗。
斯年難過地看著車遠去,輕聲問:“他是不是謝少將軍的親戚?”
自斯年懂事,何未就叮囑過,對外隻能稱呼謝騖清是謝少將軍。方才斯年在茶樓外,聽人叫了一句少將軍,下意識回頭,一見吳懷瑾就傻了,隻顧得往前跑……
何未魂不守舍地“嗯”了聲。
胡盛秋騎著自行車往茶館這條街來,看到何未,急急捏下刹車:“見到了吧?”
扣青被逗笑:“胡先生看著比小姐還著急。”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胡盛秋抹去額頭的汗,“要是尋常人問,我是不會給地址的……他那張臉,幾乎和少將軍一樣。”
眼前的胡盛秋像極了那年在火車上戴著瓜皮帽,隔著幾個軍官,對謝騖清揮手的熱情年輕人。時間有時會改變人的麵貌,卻變不了人心。
這個夏天,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九嬸嬸即將臨產。
恰逢學校放暑假,何未帶斯年去了天津。
自有了他的消息,她再無法靜心,倒不如先去陪嬸嬸。兩地隻有半日火車車程,隨時方便回來。
九叔從北平醫院請來了婦產科大夫和護士,在家裡給九嬸嬸接產。
“北平現在亂,老軍閥們全在那兒,”九叔說,“萬一打起來,你嬸嬸受不了。”
小嬸嬸好笑:“你九叔兩個晚上沒睡了,你安慰安慰。”
“這西醫的預產期也不靠譜,說是前天的,”九叔想想就不安,“我怕你嬸嬸生孩子,不願她要,她堅持……”九叔欲言又止,沒說下去。
何未難得見九叔如此,心裡疑惑,晚上問小嬸嬸,九叔欲言又止是為什麼。
小嬸嬸給她講,過去妓院裡給吃藥的,許多人不能生育,嬸嬸也是。起初那些年,沒想著會有孩子,這次一有,大家都緊張。九叔怕嬸嬸生不來,想讓嬸嬸放棄,嬸嬸雖堅持,可私下裡卻怕早年吃的藥有影響,怕孩子生出來有缺陷。
倒是小嬸嬸安慰他們,老天給了個孩子,吉人自有天相。
兩人合計著,興許嬸嬸過於緊張,推遲了預產期。
當夜,兩人在臥房大床上圍著嬸嬸,給她寬心。
小嬸嬸笑:“你給未未講,你和九爺是如何相識的,她不是一直想聽嗎?”
大嬸嬸的杏眼一眯:“你們來陪我,怎地讓我講起來了?”
何未曉得小嬸嬸想讓嬸嬸回憶最好的,附和說:“說吧說吧,我想知道。”
大嬸嬸臉一紅。
她望著壁燈下的櫃子影子,輕聲說:“那年,你九叔還是個小公子。”
那是嬸嬸梳攏那日。
嬸嬸姿色算中上,才藝不錯,梳攏日意外賣了大價錢。她不曉得誰出了錢,最大心願就是給自己梳攏的人千萬不要是虐待人的那種。
那晚,她在二樓往下瞧。
清朝末年,九叔隨了母親的容貌,年輕時漂亮得很,梳著被叫假洋鬼子的短發。身上是呢子料的高檔西裝,一絲不苟穿著搭配的馬甲。大拇指上戴著個扳指,時不時敲著輪椅的木扶手……身邊的富貴公子裡有個貝勒爺,和他是姻親,笑著道,今日他做個東。
那貝勒指一幅美人畫,對何知卿說,就是這位。
何知卿沒瞧畫,直接道:“我若說,我就是不行呢?”
那人俯下身,摟著他的肩說:“不行,有不行的法子。”
大家笑,各自摟著姑娘上樓了。
他們想刁難他,特意把他的小廝都支開了,把他擱在一樓中庭。進進出出的客人們,無不叫一聲九爺。他坐在那兒,唇邊有了笑,卻是在笑他自己。
母親宗族富貴又如何,終究是個殘疾,要被人耍弄。
杜小宛雖未梳攏,但過去在鬆竹館陪這些爺吃喝玩樂,曉得這位小公子被人欺負了。
“小九爺若真不行的話,多哄慰兩句……他是個善心人,京城有名的,該不會多刁難你。”老鴇想寬慰她兩句,免得她得罪貴人。
“替我準備一樓的房間吧,方便他進去。”她輕聲說。
言罷,她推開門出去了。
鬆竹館是個雙層木結構的青磚小樓,小巧精致,她推開二樓的紅木門,而何知卿在一樓木根雕旁,抬頭看二樓。
這便是他們的第一麵。
……
小嬸嬸的命就沒那麼好了,早早梳攏,受了不少罪。
煙花地名妓的故事流傳廣,可百年能有幾個?世人都以為那裡滿是旖旎□□,到處是才子和流落紅塵女子的愛情。其實八大胡同多少流落風塵的男孩女孩裡,能出幾個名妓?大多是姿色中上的尋常人,招待不知哪裡來的男人,床榻上儘是發泄折磨人的,翌日滿身青紫都是常見的事。
千古留名的名妓,翻遍史書沒幾人。
餘下的,都是在市井夜色裡無名姓的蒼生之一。
三人聊到深夜,擁在一張床上睡了。
清晨。
何未見她們睡得熟,輕手輕腳下床,隔著錦被摸了摸嬸嬸的肚子,悄聲說:“快出來吧,你爸媽等著見你呢。”
她去盥洗,刷個牙的功夫,已額頭出汗了。
八月的天津,真是熱。
天剛亮,她見客房裡扣青摟斯年睡得香,沒叫醒她們,獨自去熱了杯牛奶,踩著竹青色棉布拖鞋下了樓。
暑熱難耐。她解開領口布紐絆,打著一把小摺扇,輕扇著風,往前廳去。
拖鞋踩在金棕色地毯裡,沒一點點聲響。
人剛走到前廳門外,腳步突然停下,定在原地。
管家的聲音在說:“客人早到了。不讓叫你,就乾坐在這兒等著。”
前廳站滿了人,也坐滿了人。
到處都是人,卻像隻有那一個男人有著真實的麵容。
那個在記憶裡存在許久,久到幾乎真實麵容都模糊了的男人坐在右手第一個客座椅子裡,沒著戎裝……白色的立領襯衫,領口一絲不苟地係著。額前的短發被特意向後攏過,攏到後邊去,露出的眉眼沒有太大變化,目光更沉了。仍是清瘦。
他一隻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靠坐在那兒,像如此坐了幾個小時,一動不動。
兩人對視著。
坐在那裡的男人輕聲說:“何二小姐,久違了。”
眼淚掉得毫無征兆,落在了牛奶杯裡。
她喉嚨哽住,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說不出那句:謝將軍,彆來無恙……
“今日不方便起身,”他說,“抱歉。”
她搖搖頭,含著淚的一雙眼望住他:“這裡不講禮數,就這樣……坐著就好……”
她端著的牛奶明明燙得很,可卻無知覺一樣,緊握著玻璃杯。
“主人來了就好,”一個深灰西裝加身的男人立身而起,笑著道,“謝先生初到天津衛,說此處有位故友,讓我們送他來見一麵。”
她認出這是曾有過一麵之緣的鄭渡。
“你們說兩句,我出去了。”鄭渡像不認識她,禮貌說。
前廳眾人魚貫而出。
沒了外人,此處靜得像沒有人。
“難得見你穿夏裝。”謝騖清輕聲說,先打破沉寂。
多年後,兩人單獨麵對麵,第一句……竟是這個。
不過也對,過去見都在寒冬臘月。確實難得。
身後,林驍為他們關上推拉門。
“怎麼?不認識了?”他微笑著問。
她心一窩窩疼著,挪動腳步,到他跟前。
何未將玻璃杯放到當中的小方桌上,挨著他坐下。
“你……”她帶著濃重的鼻音,輕聲問,“這幾年在哪裡?”
這幾年她了解到許多人被關在陸軍監牢,或是被秘密扣押,猜想他也是如此。
“在杭州。”他輕聲回答。
“現在算自由了嗎?”她看向他的腿,“為什麼不方便起來?腿傷了?”
“風濕,”他以慣有的語氣笑著問,“是不是沒想到?一個南方人竟受不了陰雨天氣,得了風濕。”
何未難過地望著他。貴州多雨水,他在那裡長大,該比尋常人更習慣濕氣。若真是風濕的話,這幾年該是住在了多不好的地方。
“不是不能走,隻是醫囑在,”他安慰她,“不好多走。”
他受傷,卻還要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