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寂靜後,謝騖清問:“有沒有浴室?”
嬰兒太小,他隻能遠觀。謝騖清於三等船艙住了幾日,沒條件沐浴,到了港口碼頭,徒步到秘密交通站,除了傷腿消毒,周身沒消毒清洗,不敢靠近自己的兒子。
蓮房領他去了一間小浴房。
浴缸旁的金屬架子上,搭著他於京中習慣穿的白襯衫和軍褲。“小姐讓準備的,怕將軍來了,沒衣裳換洗。”
沐浴後的謝騖清,於瓷白浴缸邊沿坐了。
磚灰色煙灰缸旁,擺著飛艇香煙和一盒火柴。他撕開細長的銀封條,打開香煙盒,輕在掌心敲出了一根細白的香煙。
他的西府海棠還記得,百花深處的多寶格隔斷牆內,那個瓷碟裡的香煙牌子。
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謝騖清抽到一半,把香煙斜擺在煙灰缸上,翻找出剃刀,把麵頰刮乾淨。他對著鏡子,以兩手將額前的發向後理,露出一雙眼眸。
蓮房沒留在臥房,將全部時間給了初次見麵的父子。謝騖清趿拉著皮拖鞋,離開浴室,半靠在床頭,看著從搖籃抱出來的小娃娃。
眼睛像他,丹鳳眼。鼻子和嘴,像未未。
“你媽媽很想你,知不知道?”他低聲對繼清問。
“日後,要孝順她,”他對兒子說了第二句,“照顧她。”
小人兒攥住他的手指頭,攥得極緊。
素未蒙麵的一大一小兩人,沉浸在這種無法割斷的血緣關係裡。謝騖清想象不到,未未如何生下這樣大一個孩子。他俯身下來,親了親孩子的麵頰,奶香滲入他的骨血。
戰場殘酷,他無法帶一個孩童在身旁。
戰區的人都選擇將妻子和幼子送走。如若夫妻二人皆要上戰場,則托付給友人、紅區的老鄉家寄養……有人自此再沒見過親生孩子,骨肉分離。與之相比,繼清已是幸運,有能照料看護他的香港何家。
“等仗打完了,帶你回貴州,”他輕聲道,“去看家裡人。”
自鴉片戰爭被割讓給英國人後,香港人既不認同自己是大清子民,亦不認為自己是英國人,還是沿襲了廣州的民俗文化。這幾年來這裡的人除了為避難,就是想賺錢糊口。
他趁繼清睡了,離開公寓,獨自踟躇在香港最繁華的皇後大道上。
此處黃包車夫喜好戴個大鬥笠,著布褂子和及踝的長褲,三兩聚在一處等生意。
英國人雇傭的印度兵吹著小號,正在街道正中遊行。因香港氣候炎熱,印度兵們戴著頭盔,上身軍綠短袖,光著腿穿著高筒長靴,踩著白色小軍鼓敲出來的步點,在軍官英文的號令下,立正、整隊。
民眾圍觀一旁,謝騖清隱在人潮裡,在一個石柱子下聽人聊到關外,談論關外戰爭。他在北伐前,長住廣州,精通粵語,聽得懂。他兩手負在身後,聽尋常的租界民眾憂心內地,是否會像印度一樣,徹底淪為殖民地,說到後頭,竟開始爭論是做英國殖民地好,還是被日本人占領更好。
戴著禮帽的年輕男人,現身石柱旁。
“舅舅。”吳懷瑾低聲道。
“嗯。”謝騖清看著印度兵邁著正步,替英國人巡視中國土地。
吳懷瑾方才也在,深知謝騖清為民眾言論而心情低沉,陪著舅舅,站在石柱旁。
“在歐洲曾有人類動物園,”謝騖清低聲說,“他們侵略土地,帶走當地土著人,像動物一樣圈養起來,被人賞看。失去土地和家園,下場隻有一個,沒有好壞分彆。”
他轉過身,看到臉上有著一道舊傷疤的外甥。
吳懷瑾自幼崇拜舅舅,被謝騖清仔細看,臉一熱,笑著道:“母親說,這條傷疤來的好。不然和舅舅過去太像了,分不清。”
舅甥二人久彆重逢,立在石柱旁,交流著上海到香港、汕頭和青溪的秘密通道。說到後頭,吳懷瑾從洋裝內口袋掏出了一個色澤青碧的翡翠獅鈕印章:“先前繳獲來的,刻了妹妹的名字。有機會,替我送給她。”
吳懷瑾補充道:“隻見過一回,卻將她嚇哭了,心裡過意不去。”
謝騖清接到手裡。難得這孩子討好誰。
十日後,謝騖清悄然離港。
他照舊粗布短褂和布褲子,自香港仔離港。這是香港幾大港口之一,走帆船和漁船,謝騖清乘的漁船離港前,港口飄著細雨。
上百艘揚著帆的木船停靠在岸邊,他隔著白帆,遠望碼頭。飄揚在風裡的異邦國旗,格外刺目。
***
從何二府重新有了煙火氣,何未一改過去深入簡出的習性,常出入六國飯店和社交場。
她一回來,北平辦事處有了主心骨。
何未該花錢花錢,該疏通疏通,很快將胡盛秋從牢裡贖了出來。但因為有航運和紅區私通的傳聞,許多先前的骨乾都辭職走了,缺能用的人才。
如今的燃眉之急,是招人,維持航運運行。至於何家的事,稍後再處理。
這一日。她在書房內,整理好最後一箱資料,扣上金屬鎖,囑人貼上封條,送往香港。
“召家小公子,在門外等著見你呢。”扣青挑起簾子。
他?
何未讓扣青準備茶點。
跨入書房門檻的,不止召應升,還有昔日和他一同被何未藏在宮裡,避過禍的老同學。兩人不知怎地,見到何未仍有羞愧之意,兩個大男人遲遲未開口,倒是何未先笑了:“你們是聽說航運辦事處招人,來幫忙的嗎?”
她見兩人眼底的喜色,料想猜對了,於是道:“猜對了最好。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先抓緊熟悉起來。你們兩個是有學識的人,容易上手。”
她掛了電話給辦公室,叫胡盛秋來接人。
“二小姐倒是有人脈在,”胡盛秋見尋了兩個好幫手,心下大喜,笑著道,“連招人都如此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