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打開食盒的蓋子。
“果子乾。”白謹行瞥了眼食盒內的三個帶著白瓷蓋兒的小碗。
何未訝然:“你如何猜到的?”
“某位對著部下,”白謹行低聲道,“常說到四九城夏日的果子乾,冬日的霜腸。”
“這裡於他,已是第二故鄉,”白謹行跟著道,“思鄉亦思妻,卻不好常掛嘴邊,攪亂軍心,可憐的一個人孤零零啊,隻好回憶回憶北平的吃食。聊以慰相思。”
何未的心輕一跳,瞥他。
謝騖清笑著,歎氣,搖了搖頭。這對異姓兄妹每每相遇,都要將他謝騖清的前塵往事抖落出來。
白謹行入北平,麵見幾個老軍閥部下,說服對方支持抗日聯軍,順便親自帶密報給謝騖清。密報帶到,吃了兩口果子乾,放了湯匙。女孩子家喜歡的味道,不是他喜歡的,更不是謝騖清喜好的。甜且膩人,倒似麵前這對時不時眉目交流的小夫妻。
白謹行以眼風掃謝騖清,謝騖清含笑道:“真材實料的杏乾和甜柿餅熬出來的糖水。”
“是,真材實料,”老友笑著答,“在北平才能吃到的。”
白謹行走後,留兩人在屋頂。
謝騖清難得享受清閒的這一日,立身而起,沿著屋頂的長晾衣杆,往另一處走。晾衣杆上曬著漿洗過的西裝,熨燙過,在此處吹風,大多是辦事處員工的。
“北方雨水少,”謝騖清緩步到屋頂另一側,那處視野開闊,能見大半宣南的灰瓦屋頂,“若是在南方,晾出來沒人看著,不留神就要被陣雨淋透了。”
她伸出雙臂抱著他的後腰,臉貼到他的襯衫上:“你這兩年常在哪兒?”
“湘江附近。”
湘江。還沒去過。
那天午後,謝騖清於北平城的灰瓦屋頂,望著宣南,因抗日聯軍而輕鬆時,和她說到湘江。她心生向往。一年多之後,紅軍數萬將士因南京政府的內戰圍剿,血染湘江。被鮮血染紅的湘江水上,流傳下“三年不飲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魚”的悲壯話語。
華夏的這些河流,每一條都承載過曆代英雄的英魂。河流不息,則英雄的故事不散。
“你過去常在漓江,”她遺憾地說,“我都沒去看過。還有你說的桂林。”
看十萬青山,看桂花滿城。
“那裡人喜好一種茶,”他說,“你一定沒見過,叫油茶。用蔥薑蒜煮的茶,撒上陰米,祛除濕氣的。”
謝騖清突然來了興致:“為你煮一碗。”
他下了屋頂,進到辦事處的小灶房。
灶房裡的燈泡用得久了,不大亮,玻璃外殼被灰裹纏住,光線比院子裡暗得多。
“給你換個電燈泡吧。”她靠在門邊沿,小聲道。
謝騖清搖頭,笑了笑。
紅區許多地方尚未通電,點著煤油燈,比這光線還差,他早習慣了。煮茶的食材不複雜,他記得個大概,煮出一碗冒著辛辣氣息的茶水,以白瓷碗盛了,遞給她。何未兩手捧著,聞了聞。“陰米不好做,須糯米曬乾,來不及,嘗嘗茶的味道。”他道。
何未對他的手藝信心不足,琢磨著,蔥薑蒜和茶,倒都不是壞東西,輕抿一小口。滾燙的、辛辣的……茶水沿喉嚨流入腹中。
何未心中“五味雜陳”,看謝騖清頗為認真的神情,不好多說:“倒是……特彆。”
一個警衛員冒頭,瞧了眼何未手裡的東西:“這油茶先要豬油煸炒薑蒜的,茶葉也要炒過……”還,要放鹽。
警衛員被小灶房內的寂靜駭住,敬了個禮,低聲道:“關外電報,鄭三小姐入關了。”
言罷,果斷後退兩步,替兩人關上灶房木門。
何未兩手端著碗。謝騖清頭次儘心竭力為她煮茶,舍不得倒。
謝騖清一隻手斜插在西褲口袋裡,盯著那碗裡飄著蔥花的辛辣濃茶,略靜了會兒,自己先笑了:“下回,還是喝桂花茶簡單。”
她忍著笑,輕輕“嗯”了聲,捧起白瓷碗,再次抿了口:“這個也好,勝在特彆。”
謝騖清輕歎,到她身前,接了,幾口就喝完了。
何未急道:“怎麼都喝完了?”
猜到她舍不得倒,還不如他喝完作罷。
謝騖清擰開銀色水龍頭,把白瓷碗衝洗乾淨,擺在了灶台上。透明水珠兒沿著瓷碗,往下淌,有一種獨屬於家的安寧,靜得讓人不想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