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默了片刻,輕聲道:“鄭渡來北平籌款,曾對他動過手。”
三人當時不在北平,並不知此事。
鄭騁昔暗歎,眼有淚意。
何未忽然問:“你們想做什麼?”
說完,她緊接著道:“平白約在此處,如此慎重講述前塵過往,該是有了安排?”
“我們在北平做了天羅地網,”謝騖清說,“但事關你姐姐,還有你的親生母親。”
沒人比他更清楚,何未對獲得親生母親關愛的執念。
十八歲生辰前,一個想被母親多看一眼,想得到生辰祝福的女孩子,落寞站在飯店門內,扶著黃銅把手,隔著玻璃望向夜下的背影……他從未忘過。
“如何安排的?”她慢慢地問。
“他想趁你親生父親忌日那幾天,在寺裡辦一個法會。他親自來,接走你姐姐和孩子。”鄧元初接話道。
同召應恪的婚姻裡,沒有孩子的存在。
何至臻再嫁後,有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對是雙胞胎。孩子年紀不大,全由何未的母親親自撫養,據說深得寵愛。當初何家大房一夜傾覆,鄭渡賣召應恪一個麵子,留了宅子。召應恪雖在曆屆政府身居高位,卻隻求仕途不問錢程,廉潔得很,離婚時存款皆給了何至臻,也沒得兩句好話。何家大房的人提到召應恪,多是說他假清高,苦了家裡人。
何家大房於清末做錢莊出身,對錢財看得極重,而後何至臻再嫁,正是東北軍在北平地位最高時,借夫家地位重振旗鼓。
在大房眼裡,何至臻處處為家族著想,嫁得兩次皆帶來福氣。
何未則相反,自幼反叛,屢屢與革命黨扯不清,更是害父親下了監牢。
大房對她恨之入骨,多年未有往來。
但何至臻是個生意人,萬事從利,為同她合作,難得示了好。姐姐勸母親遣了婢女來,叫她一同出城去寺裡住兩日。她應允了。
“那個法會,我會去。”何未輕聲道。
不止去,她已借母親的名義出錢,辦得更大更風光了。
“到時,我看情形……避開。”
她見三人不語,又道:“我方才不說話,心疼得是幾個孩子,小小年紀沒了父親。”還要被徹底打上漢奸之後的烙印。
大的那個,和繼清差不多年歲。
何未抬頭,瞧著回廊裡的一串老舊的紅燈籠。
屬於前朝的印記。
***
夜裡,她心神不屬,早早上了八步床。
謝騖清光著腳,走上踏板,來到她身邊,先放了左邊的床帳,要去解右手的金鉤子,被何未拉住手臂。“看這個呢。”她揚揚手裡的賬本。
謝騖清瞧著她,看穿她。
何未手的賬本,被他拿走,擺在床頭矮桌上。
湖色床帳內,謝騖清解了配槍,放到枕頭外側。
他打仗,從1911年到如今,未曾停歇。從推翻清王朝,到軍閥混戰,再到今日的抗日。腰上的配槍不離身,睡覺不敢脫衣,隨時做好躲暗殺、上戰場的準備。
“今天坐著的那條長廊,還有印象嗎?”她的手從他身後繞過來,摟在他腰上,“你第一次離京,赴堂會,和我道彆……都在那裡。”
想想,她又道:“那時你一個反軍閥的革命軍人,和軍閥們一起,在最主張複辟的小王爺的王府,一同聽戲,比戲還精彩。”
仿佛無須謝騖清的回應,她再道:“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為什麼想的、做的,差彆如此大?”
謝騖清拍拍她的手背,低聲問:“難過了?”
何未臉挨到他後背,隔著襯衫,感受他的體溫。
“南北和談時,北上的代表團目標一致,一心統一南北,救國救民,”謝騖清輕握住她的手背,輕聲道:“後來各奔東西,換了不同的軍裝,走了不同的路。”
北上代表團裡,有後來始終堅持救國的;有在濟南為國捐軀的;也有賣國的,對日本人一讓再讓,簽下喪權辱國的停戰協定的。
眼看著昔日好友變對陣之敵,亦有失落和心痛。
“你們打仗是什麼樣的?”她輕聲問。
“我們?”他回憶,“永遠都是以少勝多。”
何未笑了:“多說些,報紙上隻有南京政府的消息。”
“將士們很艱苦,極度缺裝備,”他們不像南京政府可以向各國借款,購買軍備、請專家來打內戰,“有時候幾場大仗打下來,已經沒槍可用了。我們有個師長就擼起衣袖,一根根發長矛,對大家說,子彈打完了,咱們就用長矛!打出氣勢來!”
何未情不自禁摟緊他的腰。
謝騖清笑了:“讓我先躺下。”
“抱一會兒,”她撒嬌地小聲道,“沒這麼抱過。”
因謝騖清過於清瘦,她從背後抱著他,能感覺到他被皮膚包裹著的脊梁骨。一節節,突出,但筆直。
“你這根骨頭真直。”她收回一隻手,從上到下滑動,摸著。
他笑。
軍人的脊梁,怎能不直?他們的身軀,可是守住民族故土的最後一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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