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叔叔心中惴惴,不敢深問。
“下山路途遠,既安排了齋宴,就在山上吃,”她見兩位叔叔不言語,囑咐道,“大人無妨,彆餓到孩子。”
她無意同何家人多打交道,草草三兩句,離開寺院。
“小姐還是心軟。”扣青輕聲道。
杏黃色的寺院圍牆,在月色樹蔭下,書寫著佛門謁語。何未帶扣青沿石階下行,到第一道山門,慢慢停步。
謝騖清負手而立,在山門外,像等了她許久。
昨夜她問,能否給她一個機會,勸說姐姐放棄逃走,或至少保下孩子。
“我從恭親王府離開那夜,對你說過,沒法放下槍的緣由。”謝騖清提醒她。
他曾說,他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槍,怕看到小孩子圍在一起翻死去傷兵的破衣服,找能拿回家的東西……
“對不知姓名的孩子,你我都有照顧的心思,更何況,那些是和你有血緣關係的人,”謝騖清在湖藍色的床帳內,靠在床頭,對她說,“你我是做了父母的人,這種心情相通。”
……
她跨下數級台階,跑到謝騖清麵前:“萬事順利?”
謝騖清微頷首:“傳首關外,血祭同袍。”
他話語中的威嚴,藏不住、壓不下。何未拉住他的一隻手,沒等再問,謝騖清反手包裹著她的手,握了又握。
何未在他心裡,始終有十七歲的影子,強撐自尊麵對何家一眾人等。謝騖清怕她受委屈,雖然眼前的女人已遠勝從前。
“剛才在寺院裡……”她輕聲道,“想到二叔。”
言罷,她又道:“還想到我哥哥。”
謝騖清凝注她,默了會兒,說:“先下山。”
夜裡,警衛員把謝騖清帶來的行李箱送到西次間。
多年來,這一個棕皮箱子陪他南下北上,從未更換過新的。箱子四角和邊緣的硬皮磨得見了木板底子。
何未怕斯年看謝騖清收拾行李難過,早早叫扣青帶女兒去睡,她陪在一旁,安靜看著謝騖清把兩條長褲和襯衫、皮帶擺進去。
“這次倒不遠,”她輕聲道,“隻隔著一道長城。”
謝騖清扣上箱子,坐到她身邊:“講講你哥哥。”
何未一愣。為何問這個,今日倒是奇怪了。
“你的家人,除了何知行先生,就隻剩這個了,”他道,“從未聽你認真說過。”
何汝先。
晉老最得意的門生,葬身南洋的一個不知名外交官。如同戰亂數十年來為國捐軀的甲乙丙丁,無名無冊,無功勳無後代,更無人傳頌……
“我哥,”何未在深夜燭光裡,回憶那個影子,“是個沒人知道的外交官。”
“他……可能不是我親爹的兒子。我是說,他可能不是何知儼的親生兒子,”她停住了,揭開一段塵封的過往,須直麵失去親人的傷痛,“何知儼早年娶了不少姨太太,後來,有人總傳五房的那個來曆不明,這種謠傳無法證實,說得多了,大家都信了。”
何知儼既不願承認姨太太和下人私通,生下見不得光的孩子,又無法容忍一個可能是野種的兒子養在家裡,便過繼給了二房何知行。
“何知儼怕我哥若非親生,心不向著他,於是千挑萬選,挑了我,”何未輕聲道,“我是長房的人,正妻的女兒,在他們眼裡,比一個可能不是親生子的人值得信任。”
謝騖清終是懂了,為何同是一個娘親生的女兒,卻有如此鮮明的遠近親疏之分。如何家長房的算計,何汝先一死,何家航運理所當然要到何未手裡。
未料,卻是這個早早安排下的棋子,成了最反骨的人。
“還是說我哥,不說何家了,”何未笑了笑,“我哥到外交部沒多久,就被派遣去了南洋。因為一次在大學堂的演講。那天他在外交部的同僚被事情耽擱了,他被禮讓到講台上……”
她看著謝騖清的眼睛說:“講得就是反軍閥。”
在北洋政府內任職,大肆宣傳反軍閥,也隻有何汝先敢做了。書生意氣,一時痛快,讓一個青年才俊被外送去了南洋。
“我同他到南洋時,沒辦事處,船運公司的辦事處被他分出一半辦公,”她道,“他是法學博士,要沒有那次演講,該更有成就的。”
“他是一個十足的紳士,從沒發過火,對誰都沒有,”何未仿佛打開了回憶之門,什麼都想說,以至於講得亂,沒有了章法,“就連我二叔,都曾和人黑過臉,但我哥沒有。”
不同於她這個何家二小姐,何家大少爺是個深居簡出,不喜人前露麵的男人。
哥哥留洋歸國後,不久便被派去南洋,很快離世。這樣的一個男人在尋常人口中被提及,大多唏噓兩句,便沒了下文。
但何未最清楚,她哥哥是個怎樣的才子,心懷如何的遠大抱負。
……
“他像你一樣,自己寫過書,有關外交的,”何未遺憾道,“沒來得及從南洋帶回來。”
“不過他不像你,名聲在外,”她輕聲又道,“一個不知名外交官寫的書,沒人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