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不約而同,回憶起故鄉的雪。下得久了,滿城皆白,樹杈上堆積厚厚的一層,搖一下落滿身。雪後除冰難,要燒上幾大桶熱水,潑到院子裡……
“想家了,”均薑忽然說,“真是想。”
***
迎著武漢的第一場雪,兩人進了一間電影院。
等謝騖清落座於後排座椅,在滿場黑暗裡,側臉被銀幕的光照亮的那一刻。何未忽地從恍惚中醒過來,他竟從未進過一次影院。
而這一回,與其說他想看,倒不如說他想和她做一樁尋常男女約會的事。
幾次北上,他都設想,要和她兩人下飯館、泡茶座、觀京戲、看電影,閒時逛琉璃廠挑古籍、碑帖,文明戲可看看,走遠些,三山五園逛上一日;忙時便在積水潭旁的茶樓裡,各據一案,各自辦公、處理要務。
每每如此想,每每被耽擱,總想,有一日戰事結束,有機會的。
而今謝騖清已過不惑之年,二小姐也不再是十七歲的模樣。不能再耽擱了。
謝騖清戴上黑眼鏡,背靠上軟皮椅背,等著電影開場。燈光一暗,他越發嚴肅,有著屬於軍校教員式的不苟言笑……
“國內拍的電影?”他忽然問。
何未“嗯”了聲:“上海灘有名的影星拍的。周璿。”
謝騖清頷首。他並不知道這名字代表什麼。
聲色犬馬,與他毫不相乾。
她沒來由地笑了。
謝騖清偏過頭,借銀幕的光,打量她的笑顏。
“你的那位老同學孫維先,若是想看一場最新上的電影,都要是包場的,”何未輕聲耳語道,“不必開口,下榻之地就是租界洋房,佳人相陪的私人舞會。”
謝騖清笑:“謝某昔日入京為質,也享受過。不過爾爾。”
他的笑裡有輕蔑的神氣,一如當年:“比起河山大川,凡塵俗物皆無重量。”
何未被逗笑,謝騖清畢竟是舊時先生教出來的學子,偶爾說幾句話,仍有過去的影子。繼而,她記起他的第一封家書,不禁又笑了。
“不過,”謝騖清見她的笑顏,狀似思索,又道,“紅塵白骨,也自有其妙處。”
是在對應過去說的話:紅塵男女與累累白骨隻差一層皮囊,貪戀這個,實在無趣。
何未笑著,輕瞥他。
謝騖清笑,輕聲耳語:“謝某唐突了。”
電影以這十年來的上海生活為背景。謝騖清沒去過上海,沒機會。
那年北伐軍入駐上海和南京,本是最好的時機。他從武漢到南京,原想帶何未一同去上海,與二姐團聚。其後被捕,先在南京雨花台附近,隨後被送往陸軍監獄,錯過了。後來何未南下尋他,在上海生了繼清,他隻能在電文裡、通過字句了解那個兒子出生的城市。
歌女和吹鼓手之間的愛情,在弄堂街巷裡醞釀發酵。
謝騖清全程看得認真。他突然問:“這一條是什麼河?”
何未一怔,鏡頭已過去了:“應該是蘇州河。”她猜。
他輕點頭。蘇州河。
謝騖清是一個浪漫的人。
他把故土的每一片土地以江河劃分,漓江、湘江、長江和鬆花江,灤河、秦淮河和蘇州河,還有無數知名的、不知名的江水河流。他喜好問,喜好記,自己曾到過、曾為之征戰,為之甘灑鮮血的一切。
他每到一處戰場,若有河流,便要在河畔觀賞片刻。許是第一次真槍實戰打仗前留下的習慣,見水便心安。
何未看謝騖清如此認真觀影,兀地心酸。為他,更不止為他。
那批早年從軍的人,不少曾留洋海外,履曆豐富,自身學識和對繁華的見識見聞都在,高官厚祿、宅邸封賞更是唾手可得。他們眼見世間的紙醉金迷,毫不為所動,選擇的是放棄一切,起義、抗日,曆經萬裡長征……
這些人,未必千秋留名在,足與河山共日月。
謝騖清似被電影裡的一首曲子吸引,凝神聽。何未因他的神態,轉而看向銀幕。
裡頭,有人唱著一首早已紅遍大江南北的新曲子。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哎呀哎哎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每一句,都合了眼前情境,北望的故土,還有身旁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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