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樓,裴清枚沒用鑰匙開門,而是敲了敲門。
臨到敲門的時候,才僵硬地笑著跟龐貝說:“媽媽結婚了,你汪叔叔是個老師,人很好,他今天也在家……”
說完,她心如擂鼓地看著龐貝。
龐貝深吸一口氣,沒說話。
她能猜到,裴清枚肯定會結婚的,但是這樣提前不打招呼就把那個男人帶到她麵前來,她不能不生氣。
龐貝想了想自己今天的目的,還是把脾氣忍了下來。
裴清枚見龐貝沒有扭頭就走,忐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高興地掉眼淚。
裡麵的男人開了門,他長得很清瘦儒雅,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很有書卷氣,身上裹著圍裙,顯然剛從廚房過來。
汪之林見了龐貝,笑逐顏開,殷切熱情地把人往家裡請,又是倒水又是準備零食。
龐貝臉色很淡:“不用了。”她看向裴清枚,說:“我想跟你講幾句話。”
場麵一靜。
汪之林雙手貼在圍裙上,笑著說:“還有一個菜沒炒,我去炒,你們這麼久沒見,肯定有話說,你們先說,不著急。”
汪之林轉身回廚房。
龐貝將房子打量了一圈,大概有一百六十平,四室兩廳,可是這比她以前住的家小太多了,也沒有十個傭人供裴清枚差遣。
還有廚房,一眼就能看到油煙。
裴清枚以前從不下廚房的。
裴清枚順著龐貝的視線望過去,不大好意思地說:“媽媽也是剛學做飯,沒有幾個拿手菜,主要還是靠你汪叔叔做,我就給他打打下手。但是你喜歡的兩道菜,媽媽有用心學,是媽媽親手做的。”
龐貝最終的視線落在客廳的一張全家福上。
照片裡有三個人,汪之林、裴清枚,還有一個長得像汪之林的年輕男人,看樣子是他兒子。
以前她們家裡也有全家福的。
裴清枚目光定格在全家福上,抿動嘴唇沒說話,拉著龐貝進她的房間。
她的臥室也很大,有個陽台。
龐貝沒坐,走到陽台上,問裴清枚:“你們什麼時候領的結婚證?”
裴清枚張著口,如鯁在喉,她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垂著眼皮說:“你爸去世之後的半年。”
龐貝點了點頭,動作不算快,她還以為她爸剛去世,他們就結婚了。
裴清枚喜歡哭,哪怕快五十的人了,眼淚還是說掉就掉。
她坐在床上低頭擦眼淚,說:“……貝貝,我和你爸爸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對不起你爸爸,你為什麼要恨我?我不能結婚嗎?我要替他守一輩子寡嗎?”
龐貝心裡酸澀又憤怒,她捏著墨鏡,將墨鏡的框架都捏得有些變形。
大人總是這樣,以為自己瞞得很好,孩子什麼都不懂,卻不知道,他們的心思全暴露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眼神與動作裡。
裴清枚兀自擦眼淚,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我跟你爸爸結婚的時候是趕鴨子上架,我根本就不喜歡你爸爸,是你外公外婆非要逼著我嫁。要不是你汪叔叔那時候家裡太窮,我就應該嫁給你汪叔叔了。”
龐貝沒進臥室,她就在陽台吹著中秋節的風,冷淡的聲音帶著冷風飄進去:“那你可以離婚。為什麼要一邊留著他的照片想念,一邊和爸爸在一起生活呢?”
裴清枚怔住,下意識問:“你爸爸告訴你的?”
她和龐中林的婚姻就是因為和汪之林的合照爆發出的問題,但婚姻這件事,實在是太複雜,她說不清,也理不清。
不管怎麼樣,她並不希望這件事由龐中林告訴龐貝。
龐貝笑了笑,說:“你覺得爸爸是這樣的人嗎?”
她收斂笑色,告訴裴清枚:“是我自己發現的,你並不喜歡看書,可你的房間裡,卻有一本被你翻皺的書。”
裴清枚無言以對,她是把汪之林的照片夾在那本書裡麵了。
她自己抽了幾張床頭的衛生紙,擦掉眼淚,鼻音濃重地說:“這一點我是對不起你爸爸,可是我沒有辦法控製我的感情。我也想過跟你爸爸離婚,但是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爸爸不會讓我離婚的,你外公外婆也不可能讓我跟你爸分開。”
龐貝無情地打斷裴清枚:“彆怪彆人,尤其彆怪我爸。”
說到底,不過是舍不得龐中林的萬貫家財。
她冷冷地說:“這世上隻有爸爸最心疼你的眼淚,但是爸爸已經死了,所以你以後少哭一點。”
裴清枚頓時愣住,眼淚掉得更凶。
龐中林當然對她很好。
龐貝等了一小會兒,見裴清枚哭得差不多了,才說:“我現在的工作你也知道了。我來是想跟你說,我想好好工作,裴家那邊的吸血鬼已經害死了爸爸,你要是真的還心疼我,就彆讓他們再出來影響我。”
“貝貝,公司的事,也不能全怪你舅……”裴清枚看著龐貝冰冷的雙眼,後麵的話也說不出口了,便不住點頭,哭著說:“不會的,你放心,不會的。你外公外婆已經教訓過你舅舅們了,絕對不會再影響你。”
龐貝從陽台走進臥室,帶上墨鏡說:“我走了,以後你有什麼生死大事,再聯係我。”
裴清枚慌忙起來拉著龐貝的手,哭哭啼啼問:“貝貝,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龐貝拂開裴清枚的手,說:“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平常沒事不要打擾我。”
裴清枚嗚咽著問:“貝貝,我十月懷胎生了你!你怎麼這麼狠心呀!”
“你是生了我,但你既沒好好愛爸爸,也沒有好好愛我,你不是個好妻子,也不是個好母親。如果不是因為你生了我,我今天來都不會來。”
龐貝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裴清枚心裡有數,她很愧疚,所以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她哭倒在床上,也沒有再去挽留龐貝。
龐貝沒有和汪之林打招呼就離開了裴清枚的家。
或許汪之林沒有做錯,但是龐貝無法在感情上接受這個男人。
不到十二點,龐貝就上了喻幸的車。
“餓不餓?想去哪裡吃?”
“幸運,我想回家。想吃你的做的飯。”
“好。”
喻幸開車,把龐貝帶回了萬瀾千波。
一進門,他就摘下了她變形的墨鏡,墨鏡底下,一雙紅彤彤的眼睛。
龐貝撲進喻幸懷裡,低聲啜泣。
喻幸揉著她的頭發,說:“不想去以後就不要去了。”
龐貝點點頭,說:“她現在過得挺好的,開始為彆的人學做飯,開始做彆人的好媽媽,以後我也不用再去了。”
喻幸心裡泛酸,聲音多出幾分溫柔:“以後有我給你做飯。她不疼你我讓奶奶疼你。”
龐貝笑了笑。
家裡還有新鮮的菜,喻幸去煮飯,做了三個家常菜。
吃飯的時候,龐貝跟喻幸提起了她父母不完美的婚姻。
龐中林和裴清枚結婚全憑裴清枚一張漂亮的臉,龐中林是十分傳統的人,他對妻子與家庭非常的忠心,直到發現了裴清枚書本裡的那張照片,才知道有汪之林這麼個人的存在。
但是裴清枚是個很懂分寸的人,儘管思念汪之林,可她隻是默默想念,絕不做出破壞家庭的事。
龐中林太寵愛裴清枚,責任心也太重,一直努力維持著在破碎邊緣徘徊的婚姻。
可人心是最沒法控製住的。
裴清枚不喜歡龐中林,越被寵愛反而越有恃無恐,連帶的對龐貝也多了些不耐煩。
這些東西就像細小的纖維,無孔不入,滲透進龐貝生活裡的點點滴滴。
那些不美好的東西,深深植根在她大腦記憶區域的私密領域裡,是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的秘密。
龐貝低著頭,淡聲說:“幸運,這些事嚴瑞豐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隻有你知道。”
喻幸也是第一次聽龐貝說起她的家事,令她傷心難過的家事。
如果時光倒流到七年前,他一定在她半夜做噩夢哭醒的時候,輕吻她的眼角。
“砰——”
天空一聲巨響,傳來煙花爆|炸的聲音。
龐貝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她正好也吃飽了,放下筷子到陽台去看煙花,一邊看一邊嘀咕:“不是禁燃了嗎,怎麼還有人放煙花?而且這才白天,什麼也看不見。”
喻幸跟著走過去,望著遠處說:“那是遊樂場,有燃放資質,估計是中秋活動煙花的試放,晚上全放了肯定更漂亮。”
龐貝開心地說:“那午睡一下,等到晚上再來看煙花。”
說是午睡,龐貝一不小心進入了深睡眠,開始做夢。
睡夢之中,她呢喃著什麼。
喻幸先醒,伸手撫平她皺著的眉頭。
中秋佳節,她應該是想龐中林,想家了。
喻幸輕手輕腳離開家,戴著口罩,開車出去了一趟。
先去了商場,又去了一趟超市。
龐貝一覺睡到了晚上六點左右,喻幸早就買了菜回家,洗淨了食材,等著晚上給她做飯。
六點一刻,遊樂場盛大的煙花晚會拉開帷幕。
胭脂紅的火球躥上九霄,炸裂巨大的黑色天幕,五彩流蘇在雄渾的響聲之中散落,如銀河傾泄,美妙絕倫。
龐貝拿著一瓶果飲跑去陽台看煙花,還興高采烈衝喻幸招手:“快來看。”
喻幸雙手插兜,走去陽台,他從口袋裡將手伸出來,握住龐貝抬起來的手,將一枚戒指套進她的手指,在巨大而沉悶的響聲裡,他認真而誠懇地說:“貝貝,嫁給我,給我一個家,好嗎。”
龐貝扭頭,一枚鑽戒在她無名指上,像煙花掉落下來的星粒子,熠熠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