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透過窗戶,直到親眼看到隔壁的張銅花離開後,這才下床關上了門,把來年春天要發大水的事給又說了一遍。
“這娃,該不會是被啥臟東西給纏上了吧?好端端的怎麼做這種不吉利的夢啊。”
王翠芬下意識就是懷疑孫女貓蛋被水鬼纏上了,今天剛起來,就和她說了發大水,她們全淹死的夢。
“可能是昨個嚇著了,沒事沒事。”
劉小娥也沒把貓蛋的話當真,不過這種不吉利的夢做著確實不好,她還囑咐貓蛋這幾天彆去水邊上。
可後麵連續半個月,貓蛋每天早上醒來都說一遍,王翠芬和周老摳他們不得不上心了。
“我記得幾十年前,那個時候,我才一兩歲,老家發大水,恁太爺用扁擔挑著我,逃難逃到了這,要不是恁太爺瞅苗頭不對,趕緊帶著我跑了,說不定,我和恁太爺早死了。”
這都是周老摳長大後,聽他爹說的,他爹挑著扁擔,白天趕路,晚上也趕路,不敢停歇,扁擔一頭裝著他,一頭裝著吃的窩窩頭。
硬是把他從西北,挑到了這西南,路上鞋子都磨破了兩雙,後麵乾脆就光著腳,聽他爹說,到地方後,他爹的那雙腳,已經沒法看了。
“爺,我太爺咋看出苗頭的?”
周文聽的入迷了,有些好奇。
“咋看出苗頭的?那雨連著下了三天三夜不停歇,我們住的鄉溝溝裡,大溝小溝都是水。
恁太爺在鎮上給裕豐大酒樓當大師傅,見多識廣,見這雨下的不對勁,連夜把家裡的糧食都給蒸成了饃饃,挑著我出去的時候,外麵的水已經淌的屋裡到處都是了。
走到外麵,水更是沒了腳麵了,你太爺越走,那水越深,聽他說,最深的時候,到他小腿上麵,沒跑出來的那些人,大多都淹死了。
剛開始都以為那雨下的隻是大點,沒事,可誰能想到,等水深的時候,他們想走都走不掉了。”
每次他爹給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都一臉唏噓和慶幸,慶幸當時跑得快。
這種天災都不好說,周太爺當時帶著兒子逃難的時候,村子裡的人都笑話他膽小,可就是因為他的膽小,才讓他和他兒子與陰曹地府擦肩而過。
那些年,周太爺教周老摳最多的東西,就是讓他學會膽小,膽小沒啥壞處,關鍵時候能保命。
周老摳見孫女半個月來一直做著同一個夢,夢裡他們村子發大水,他們都淹死了,周老摳認為這肯定是他爹顯靈了,專門給孫女托夢,告訴他們,讓他們趕快逃命的。
晚上的時候,王翠芬周老摳他們提著籃子,籃子裡蒸的白麵饃,還有劉盼娣送的鹹魚,張美娟她們送的點心,都被規規矩矩的擺在了周老太爺的墳前。
給周老太爺燒著紙,往地上倒著散酒。
周老二,劉小娥,還有周文都跪在墳前。
“爹啊,世道變了,現在不讓搞封建迷信,俺就是給你燒紙,都隻能晚上燒,你彆怪罪兒。
爹……俺已經接到你遞來的信了,你放心,俺這就準備起來,爹啊,這麼多年,你在下麵可好啊?還惦記著我們,爹啊……”
周老摳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哽咽的不行。
“爹啊,你這真是顯靈了,都怪俺,怪俺之前沒當一回事,等分了糧,俺這個媳婦就給你包你愛吃的肉蛋蛋。”
“爺啊,等這幾天過去,俺娘把我抓的泥鰍給做了,孫子給你送過來,讓你嘗嘗……”
周文也跟著他們哭,嘴裡喊著太爺。
早知道太爺這麼管用,她應該早點把太爺搬出來的……以後乾啥,她就用太爺給她顯靈,這多好。
“太爺啊……你保佑我爺我奶,還有我二爹二娘,這輩子長命百歲,沒病沒災……”
周文在心裡默默祈禱著,老天讓她再活一次,她不想失去他們,就算讓她拿自己的壽命換,她都願意。
晚上的村子靜悄悄的,周太爺埋在了當初分給他們周家地裡,他的墳旁邊還有一棵槐樹。
他們回家的路上,沒敢說話,步子走的很輕,此時已經是午夜了,也沒人出來,劉小娥緊緊的牽著貓蛋的手,往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周圍一個勁的瞄著。
到家後,周老二把自家的大門從裡麵搭上不算,還用兩根木頭給頂上了。
王翠芬拿著煤油罐子,摸索著往桌子上的煤油燈裡添著油,擦起一根火柴,把煤油燈點著,它散發的微光,把幾人的臉上都照的黃黃的。
周老摳是一家之主,此時他的眼睛還紅通通的,他抹了一把臉,臉上是少有的嚴肅。
周老二,劉小娥,周文都坐在桌子旁,聽著周老摳說著往後的打算。
“我先給你們所有人交代好,誰也不能把貓蛋太爺顯靈的事說出去。”
“爹,你放心吧,我們不是那不知道輕重的人。”
劉小娥打著包票,現在外麵正嚴打封建迷信哪,誰敢冒這個頭。
即使能冒頭,也不冒,這種事,隻有他們知道,要是旁人聽說了,隻會招來禍端。
“這就行,洪水過後,肯定要鬨饑荒,糧食會更緊,這眼瞅著快開鐮了,等開了鐮,會種苞米,等咱過年分了苞米,就立馬動身。”
春上才發大水,要不是周老摳舍不得那些糧食,真想現在就逃走,可逃走,沒個介紹信,吃啥喝啥。
“爹,這事要不要先給俺那兩個姐說一聲?”
周老二的兩個姐都嫁到了附近的村子裡,大姐周芳芳是自由戀愛,不顧周老摳和王翠芬的阻攔,硬是要嫁給一個油嘴滑舌的二流子。
二姐周杜鵑,原來的對象和旁人結婚了,她一氣之下,嫁給了帶著閨女的玉林公社下麵第一大隊的會計。
她的初戀對象,就是那個大隊的。
大姐隔三差五的回來打秋風,哭訴丈夫和旁的女的不清不白,二姐很少回來,當初為了嫁給對方,和家裡鬨掰了。
“先不告訴她們,她們倆就是糊塗蛋,憋不住屁的玩意。”
周老摳到現在,還在對兩個閨女不聽他的,所嫁非人的事,生著悶氣,到時候快走的時候,叫著她們,她們要是不願意走,就隨她們。
他這個爹也算是把該做的都做了。
“老二媳婦,你過幾天,回一趟你娘家,給親家公親家母吱一聲,到時候咱一塊走。
這事可不能驚動旁人,要是旁人知道了,傳到上麵,想走都走不掉。”
周老摳都想好了,到時候晚上走,等村子裡的人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不在這了,就算那個狗日的趙軍和趙德厚想攔也沒法子。
這還要去公社開張介紹信,在路上好走,就說去遠方探望親戚。
“我省的,爹,你放心。”
劉小娥準備明天就回家說。
“老婆子,咱明個去山上種點菜,到時候醃點,再曬乾點,省的後麵鬨饑荒沒菜吃。
老二,你去找人打一輛大板車,到時候咱好推著走,彆在村裡打,去遠點的地方找老木匠,這樣不用介紹信。”
周老摳最擔心的還是口糧問題,即使今年能分兩次糧,也不夠吃的啊。到時候,洪水一過,糧食緊張,恐怕就連黑市價格不便宜的糧,都沒有了。
這幾天,周家人狀態明顯都不一樣了,就像是隨時迎接備戰似的,一個個都緊繃著,神色急促,但一出了大門,就和平常一樣,該上工上工,該紮堆嘮嗑就嘮嗑。
帶著周文去鎮上買醃菜用的香料回來的王翠芬,坐在隊裡的牛車上。
“她王嬸,你這打這麼多的醋還有醬油,準備乾啥哪?”
王翠芬的腳邊是兩罐子的白醋和醬油,想藏都藏不住。
“醃菜用,醃這個菜待放多點醋味才好,老二媳婦的爹娘,說我醃的好吃,托我今年也給她們醃幾罐子。”
王翠芬醃的菜,和村子裡旁人醃的不一樣。
旁人醃的又黑又鹹,吃一口能就兩個窩窩頭,王翠芬醃的,又甜又脆又酸,啥味的都有,越吃越想吃,就是不就饃饃,也能乾幾碗。
雖然村裡人都知道王翠芬醃的菜好吃,但沒有一個人想學她那樣醃,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不是好鹹菜,他們衡量好鹹菜的法子,就是看下不下飯。
為了不費菜,她們舍命的倒鹽,醃的一壇子,能吃上好幾年,省錢的很,誰家要是醃的一壇子鹹菜能吃上十年,這就是頂好的鹹菜了。
而王翠芬每年都要醃一次,醃的菜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好吃,又太費東西,不是麻油就是糖的……一個鹹菜而已,愣是被她給醃出來花了。
“咱這個村,恐怕也就隻有你這樣醃菜,我家的醃菜還是前年醃的,現在吃的還剩半壇子哪。”
李大娘話裡遮不住的得意,看她多會過日子,多會持家,叫她說,把鹹菜醃的那樣好吃,有啥用,隻會吃飯的時候,多費菜,多費饃饃。
她每次醃都是往裡麵倒點水,多撒點鹽,然後就啥也不放了,用石頭壓著,從裡麵拿出一塊鹹菜疙瘩,能吃一個多月哪。
“醃的難吃,咋不說?”
王翠芬冷笑一聲,堵的李大娘再也沒話說了,扭頭和旁邊趙德厚的婆娘說起了話。
趙德厚的婆娘旁人都叫她趙嬸子,沒人記得她原來的名字了,她和王翠芬向來是不說話的,前幾年倆人還掐過一架,被王翠芬當著人的麵,騎在她身上,呼臉。
自那以後,趙德厚和周老摳的關係,更加不好了。
“呀,她趙嬸,你這手上啥時候打的金鐲子啊,可真好看。”
牛車上就她們仨人,算上周文,四個人,李大娘一驚一乍的。
王翠芬和周文都望了過去,隻見她手上還真戴了一個金鐲子,有手指頭那麼粗,上麵雕工劣質,花樣俗氣,像是才打的。
她們家哪來的錢打的金鐲子?王翠芬突然想到了以前周老摳和她說的那件事。
“翠芬啊,你看人德厚多知道疼媳婦,你改明,讓你家老摳也給你打一個這樣的金鐲子,看戴著多富貴。
老隊長就是知道疼人,要是我這輩子彆說金的,就是戴上一個銀的,讓我第二天死了,我也願意。”
劉大娘的馬屁吹的趙德厚的媳婦,渾身舒坦的不行,斜晲了一眼王翠芬和她身邊的周文,神色間說不出的痛快。
她家老趙親自登門,找他們定娃娃親,是看得起他們,他們竟然還不識好歹?
她的孫子,就算是公社主任的孫女也配得上,那王翠芬的大兒子不就是在城裡當技術員嗎?有啥牛的。
這十裡八鄉,想和她趙家攀婚事的人家,多的就像牛毛,都想讓自己的閨女嫁過來吃香的喝辣的。
這個貓蛋,長得俊是俊,但頂啥用,長大後,不能好好伺候她孫子,一樣是白搭。
“我家窮,哪能和老隊長家比啊,也不知道他一個隊長,哪來的這麼多錢,都能打得起金鐲子了,等啥時候,我去公社問問領導,是不是當隊長,上麵就給發金子。”
王翠芬見那個金鐲子沉甸甸的,恐怕要有三四兩重。
聽到王翠芬的話,趙嬸子臉色頓時變了,連忙用袖子蓋住了金鐲子,
“我這是塗的黃銅,不是啥金子,裡麵還是空心的哪,是我家老大在鐵匠那給我打的,不值啥錢,不值啥錢。”
等回到家後,趙嬸子把這事和趙德厚一說,趙德厚甩手就是一巴掌。
“誰讓你出去招搖的?你個藏不住的東西的臭娘們。
我不是都和你說了,這些東西不能見光,你真是一點腦子都不長。”
“那個老地主都死八百年了,再說了,這個鐲子是重新融了,又做的新的,誰能看出來?”
趙嬸子捂著臉,委屈的不行。
趙家的小兒媳婦,聽到她公婆屋裡有吵架的聲音,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盆,悄悄的趴在門口聽了起來。
“我是老隊長,咱家老大又是隊長,你戴個這玩意出去,讓村裡人咋想?
還跑到那個潑婦麵前去炫耀,這下好了,要是她真去公社鬨,我和你沒完。”
趙德厚藏著掖著,日子從不敢過太好,可自從老大當上隊長後,這個娘們就飄的不是她了。
“我就是氣不過,咱看上周家那個死丫頭,是她們的福氣。
她們竟然不願意,還不給你這個老隊長麵子,都這麼多年了,咱在村裡,誰敢這樣不給咱趙家臉?
誰不巴結著咱?
就那個周老摳和王翠芬,即使當著村民,也不給咱留麵子,咱怕他啥?你咋就這樣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