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二和周老摳他們就拉回來一小堆的蜂窩煤,從板車上搬下來,碼到了灶房的牆角。
看著這幾塊煤球,周家人都不踏實,因為十幾天就燒完了,後麵沒煤球用了咋辦?
晚上的時候,周老二去找了劉旺,倆人商量了商量,夜裡趕著驢車出了城。
這個時候,城裡還沒有難民,糧食,菜,蜂窩煤啥的,還不緊張,周老二他們要趁難民進城前的時機,趕快囤好過冬的東西。
搬過來這一兩天了,王翠芬她們一直沒有出門,現在院子裡掛的都是鹹魚,壓根不能出去惹人的眼,要是被發現了,那可就遭了。
隔壁的人都知道這家搬進來人了,但一早上隻見一個男人和一個老頭拉著大板車出去買煤球,倒沒有見裡麵還出來啥人。
大門一直從裡麵關著,就仿佛不希望人上門打擾似的,胡同裡的人路過這的時候,最多也隻是往門口撇一眼。
甚至有的人還不知道這搬進來人了。
之前那三袋子大青魚,周家和劉家一人一半,王翠芬做了一些鹹魚,剩下的想做成糟魚,可做糟魚要用到壇子或者罐子,家裡的壇子之前都醃上了鹹菜,壇肉,糟鴨蛋。
“這不有個大水缸嗎?”
收拾院子,想在院子裡給毛驢搭個棚子的周老摳指著灶房外麵牆角裡那個落滿灰塵,裡麵盛著積雪和爛葉子的陶瓷缸。
王翠芬過來一瞅,用掃把掃掉水缸外麵的殘雪,見還真是個大水缸哪。
她們剛搬來那會,天黑,再加上水缸被雪給埋了,一時竟沒有發現。
倆人把水缸歪起來,滾到了院子中間,院子裡沒有水龍頭,也沒水井啥的,整個胡同吃水都指望著胡同口那僅有的一個水龍頭。
水龍頭按在了牆上,下麵伸出一小節銅管子。
胡同裡一大早,人來不及倒尿壺,都是蓬亂個頭發,眯著眼,弓著背,拎著鐵桶急匆匆的跑過來排隊接水。
有的時候那人能排到外麵的大路上。
王翠芬把桶裡的雪和葉子樹杈清理出來,把桶裡僅剩的那點水倒了進去。
“這城裡好是好,就是接水要到外麵接,這也太麻煩了。”
周老摳也覺得麻煩,以前他們住在鄉下,自家院子裡就有一個壓水井,想怎麼吃水就怎麼吃水,方便的很。
貓蛋見她爺拎著桶去外麵打水去了……
“奶,要是能在這院子裡弄個壓水井就好了。”
鄉下人有會弄壓水井的,等再過些日子,逃難的人過來了,裡麵保不齊就有會弄壓水井的。
王翠芬把孫女的話聽進心裡去了,老家院子那個壓水井,就是她公公還活著的時候,請人來家裡弄的,就管人家吃了兩天飯,給了多少錢倒是忘了。
周老摳來回拎了幾趟水,可算是把水缸和剩下的魚全給弄好了。
周老二和劉旺倆人趕著驢車,去湖上弄來了一車的青魚還有草魚。
他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等天黑了,才帶著隻露出倆眼睛的帽子,來到了黑市,在黑市出了半板車的魚,天亮後,又在國營飯店那出了一袋子,棉花廠食堂單位出了剩下的。
用魚換來的錢和各種票證,他們壓根來不及數,一股腦都塞進了散發著腥味的褡褳裡,然後連夜又跑了回去,又拉了一大車……
周老二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五天後了。
他把塞的鼓鼓囊囊的褡褳交給爹娘,連說話的勁都沒有了,直接一頭倒在了床上。
整個人眼睛布滿了紅血絲,身上都是濃臭的魚腥味,衣裳都是泥點子。
見他終於回來了,在家等的焦急的王翠芬和劉小娥她們終於把提著的心放回了肚子裡。
劉小娥心疼的給他摘下帽子,隻見眼下青黑,胡子拉碴的,腳上的鞋已經被雪水浸濕的透透的了。
貓蛋端來熱水,王翠芬給兒子用熱毛巾擦了臉,擦了腳,又把燒的熱騰騰的爐子給搬到了兒子床前,給他用棉被蓋好。
那邊的劉旺也是一個樣子。
劉蠻山見他們一直不回來,晚上朝周家都跑了好幾趟了。
倆家的大人還有娃都擔著心,在家等的急的不行,周老摳和劉蠻山還去外麵找過,聽黑市那邊有人說,有個膽子格外大的男的在這賣過魚。
還被抓投機倒把的人追著到處跑。
被追著跑的那個人就是周老二,這種東西,就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這些魚必須要儘快出手,才能騰出來車去拉第二趟,所以不能像那些人一樣躲躲閃閃的不敢賣,像他們那樣,啥時候能賣掉一車啊。
他直接背了一袋子魚,敞開了口,收錢收的壓根來不及數,瞅情況不對,背著魚袋子撒腿就跑。
在周老二這,人家給錢還是給票證,都行,這也是他為啥能短時間在黑市出掉半車魚的原因。
最小的魚也有兩三斤重,大點的四五斤,再大的有六七斤重。
他出手的價格便宜的很,小的一條一塊五,中間的兩塊五,大的三塊五。
這可比供銷社的便宜多了,供銷社不僅要魚票,價格還不便宜,並且這大冬天,你想買還不一定能買到,它是緊俏貨。
有的人一買就是買五六條,多的甚至十幾條,這樣的機會很難遇到,反正是冬天,放著也不壞,比去供銷社買豬肉都劃算。
給嶽父嶽母家拎兩條,給廠子裡領導送兩條,這可比買點心都有麵。
當時在黑市的角落裡,簡直是哄搶了起來,要不是抓人的來了,周老二在那能把整車的魚都出掉。
後麵甩掉那些人後,又跑到了國營飯店,國營飯店的廚子一聽說他有魚,激動的很。
這些天,不是這個廠子裡的領導過來吃飯,就是那個廠的,還有一些上麵的乾部啥的……
一個星期前國營飯店的範主任就給他下了死命令,說明天有個大人物過來吃飯,讓他無論如何都要想法款待好。
可拿啥款待,就拿那些白菜蘿卜?
他就是一個廚子,飯菜做的再好吃,也空手變不出花來啊。
範主任在外麵找了幾天的菜,就拿回來點雞蛋,還有一塊豬肉,這夠乾啥嘞?
就這些東西,讓他想法子……他能想出啥法子。
就在他明個沒法交代的時候,這魚就送上門來了……他直接做主要了一袋子魚。
去了棉花廠食堂,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食堂裡人正巴不得在冬天裡找到點肉啥的,給工人改善改善生活哪,買下魚後,讓周老二要是有魚還往這送。
這種事,他們喜歡還來不及,就像天上掉餡餅似的,哪會去舉報給他們送魚的周老二,舉報周老二他們,他們連魚都沒得吃了。
即使是這樣,周老二後麵拉的魚也沒有給他們,怕他們去舉報。
來到鋼鐵廠食堂的時候,他們直接用大米換的,鋼鐵廠副廠長的小舅子是在糧食站上班的,所以鋼鐵廠的糧食要比其他廠子的富裕些。
周老二和劉旺正巴不得哪,用一車的魚換了大半車的大米。
有好米有糙米,反正都能吃。
等到半夜才敢進家門,這些天外麵都在抓戴著帽子,看不清臉賣魚的男人。
這種帽子周老二他們搬過來後,就沒戴過,再加上賣魚的時候,周老二在明處,劉旺牽著驢車在暗處,賣光一袋魚後,就避著人去藏起來的車上再去搬下來一袋。
所以他們都賣了幾車魚,買魚的和那些抓人的都不知道他們牽著驢車賣的。
胡同裡的人都沒有往他們身上想,隻知道這家剛搬過來的不愛出門。
王翠芬和周老摳看到板車上的米後,都傻了,比看到那些錢和票證還要傻。
剛剛在屋裡錢和票證從褡褳裡倒出了一大堆。
周老二醒來後,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他狼吞虎咽的端著碗,扒拉了兩碗大碴子粥,吃了五個白麵饃饃後,整個人就像活了回來似的。
他讓他爹去把劉旺他們叫來,兩家人分了錢和票證,還有那些米。
票證雜的很,啥肥皂票,衛生紙票,蔬菜票,粉條票,豆腐票,點心票,煤球票,鹽票……多的數都數不過來,厚厚的兩遝,錢也不少。
次日早上,王翠芬讓兒子在家歇歇,她帶著孫女貓蛋還有兒媳婦小蛾拿著錢和票證,去供銷社買東西去了。
她們沒敢一次買太多,怕被人懷疑,天天早上出去一趟,傍晚出去一趟,家裡的東西越來越多,蜂窩煤也漸漸堆滿了整個灶房。
不知道從啥時候起,好像是一夜之間,榕城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逃難來的人。
這個時候,榕城的人還沒想到囤東西哪,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供銷社和糧站已經擠滿了人,要麼就是排起了長隊。
王翠芬家裡,每個房間都堆的滿滿的,就連貓蛋睡的西屋,地上都摞著白菜蘿卜大蔥,還有粉條子,豆泡,衛生紙………成麻袋的大米。
王翠芬和周老摳睡覺的那屋,則是從家裡運過來的醃菜壇子,還有苞米,小麥……周老二和劉小娥就連床底下都塞滿了東西。
這下,隻需要每天出門接水,倒尿壺外,就再也不用出門了。
臨近傍晚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花。
周老摳把之前逃難板車上的木架子拆了,給毛驢緊挨著灶房的地方,搭了一個棚,這個棚背靠牆,左邊也挨著牆,右邊用木板擋住了風,上麵左高右低的木板斜放著。
東邊還用半扇木板擋著了,毛驢拴在了牆上錘進去的木塊上,它能在裡麵走來走去的,地上鋪了帶過來的麥秸稈,麥秸稈上是之前它身上裹的褥子。
在這也算凍不著了,有個好窩了。
站在門口看,這搭的就像個小房子一樣,在鄉下可沒有這樣的。
鄉下的驢棚牛棚的,一般都是用草垛在上麵給你搭的不往下滴水就得了,左右兩邊,還有前麵那寒風嗖嗖,驢子再冷也隻能忍著。
隊裡養驢的人,即使對驢再上心,也不會說把驢子拉進屋裡去,撐死也就是過來看看棚子漏不漏水。
隻有那好心的孤寡老頭,沒有家人了,隻有自己一個,平時把驢啊,牛啊當成老活計,下雪的時候就把他們牽回屋裡去,和驢說說話啥的。
“吃飯啦……”
周老摳用麥麩子摻豆麵給它熬的糊糊,裡麵磕了個雞蛋,它這幾天著實受累了。
等過幾天去城外看看,看能不能給它挖點草啥的。
王翠芬和劉小娥把院子裡晾著的鹹魚給收到了筐子裡,鹹魚早就凍的硬邦邦,乾巴巴的了。
收完魚後,婆媳倆人就開始醃糟魚了,貓蛋坐在凳子上,用從家裡帶來的碾子,碾著醃糟魚用的各種香料,地上放著買回來的米酒還有鹽。
那個大水缸到底還是沒用來醃糟魚,有了票證後,去供銷社買的大壇子,大水缸用來裝水了。
天雖然還沒黑透,可屋裡已經拉起了燈泡。
這燈泡就是比鄉下的煤油燈亮,堂屋裡拉亮一個,整個屋都亮堂了起來,光是那種暖黃的光,但也不太黃。
堂屋門關著,爐子裡燒著蜂窩煤,上麵坐著一個長嘴的鋁壺,壺裡的水燒的嘎嘎滾,頂的壺蓋子砰砰的響。
周老二連忙把它從爐子上提起來,倒進了暖瓶裡。
把貓蛋趕去看爐子了,他坐在貓蛋之前坐的地方,碾著香料。
貓蛋用火鉗給爐子裡的紅薯翻著身。
這紅薯是之前二爹從老家運來的,有白瓤的,紅瓤的,吃起來甘甜的很,不僅甜還軟糯,尤其是白瓤的紅薯,吃著口感細膩,噎人。
紅瓤的沒有那麼糯,口感較稀軟,甜的流糖水。
一門之隔,院子裡還在下雪,屋裡暖和的不像話,前幾天,王翠芬和劉小娥就把棉襖裡的棉花掏出來了點,還塞到了原來的棉被裡。
這到地方了,也不需要逃難了,再整天穿的那樣厚,不舒坦。
貓蛋穿著貼身的不薄不厚的棉襖和棉褲,在屋裡剛剛好。
王翠芬給魚抹上鹽和香料,挨個碼在了壇子裡,劉小娥也有樣學樣……從外麵進來的周老摳跺跺腳,凍的耳朵都紅了,搓著手過來烤火。
祖孫倆人一邊烤火,一邊吃著烤紅薯,急的劉小娥三番兩次的說給她留點。
“你去吃吧,我來弄。”
周老二接過手,幫著醃魚。
“你就可勁慣她吧。”
王翠芬白了兒子一眼,數落著他,哪有這樣慣媳婦的,讓她乾點活,就心疼。
周老二呲著牙笑,也不還嘴。
劉小娥早就聽習慣了,已經不當回事了,樂顛顛的啃著紅薯。
“爹,咱再烤點花生吧。”
“想吃就烤!”
周老摳這個公公好說話的很,前幾年隊裡一分黃豆,她和貓蛋想吃豆糕,給她公公說一聲,她公公下午就去村裡磨房那把豆子給磨好了。
她想吃糖糕了,她婆婆嫌費東西,不給做,她隻要和她公公說一聲,準能吃上糖糕。
從老家帶來的東西都在她公婆屋裡,她在婆婆的瞪視下,突突突的跑進了屋裡。
王翠芬用抹布擦乾淨手,剩下的讓兒子醃,她準備做晚飯了,鑽進屋裡拿麵,就見這個饞嘴的兒媳婦正彎著身子,到處找著花生。
她想也不想的一巴掌呼在了她的屁股蛋子上。
劉小娥捂著屁股,一臉委屈的看著婆婆王翠芬,
“娘,你打我乾啥?”
“你說打你乾啥?家都要讓你吃敗了。”
她這個兒媳婦自打嫁過來,兩個月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家裡熟了,就開始暴露好吃懶做的本性了。
她也管過,可沒法管,一管她就給她撒潑,弄的王翠芬頭疼的不行。
“娃想吃,就讓她吃吧。”
外麵聽到動靜的周老摳勸道。
……
劉小娥拿著一兜子花生,笑嘻嘻的從屋裡走了出來。
身後跟著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王翠芬。
“砰砰砰……”
外麵突然傳來敲門聲。
剛好周老二也把魚醃好了,連忙把水缸推到了門後麵,用木板蓋著,周老二見屋裡沒啥打眼的了,這才去開門。
“二娘,剛剛你是不是挨打了?”
貓蛋朝劉小蛾身邊貼了貼,小聲問道。
爐子裡的火照在劉小娥的臉上,有些微紅,她把烤好的花生剝掉殼,堵住了貓蛋的嘴。
可沒一會兒,又憋不住了,瞅婆婆王翠芬不在,就和貓蛋發著牢騷。
“我都這麼大個人了,你奶她還打我屁股……哎……我難道就不要麵子的嗎?”
劉小娥一臉的愁緒,身後突然響起來王翠芬的聲音,
“呦,你還要麵子啊,你有這東西嗎?”
王翠芬譏諷著她。
劉小娥被嚇了一跳,很不滿,
“娘,你怎麼能這樣說我?我……”
“你剛進門那兩年,就連你的衣裳都是我給你洗,說,還說啥?”
王翠芬不想搭理這個懶媳婦。
“給我燒鍋去。”
“哦。”
自知理虧的劉小娥乖乖站起來,仿佛小媳婦似的,跟在王翠芬後邊。
“……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跟出來的貓蛋見他爺他二爹正在大門口和人說話,她連忙跑了過去。
剛進了灶房的劉小娥忽然探出個腦袋,往大門口瞅著,下一秒就被王翠芬給扯著領子又拽了回去。
“恁走吧,俺也沒吃的。”
不是周老摳不想幫人,幫了這一個,就會有接連不斷的人過來要飯。
給了這個,不給那個,容易遭人恨。
“你過來,我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