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張桂花不想來,因為她來,那就意味著要多出一份火車票的錢,她舍不得這個錢,可又怕這仨人帶不回那個死丫頭片子,跑空趟。
“這麼多年沒來了,這榕城咋變化恁大啊。”
張桂花忍不住感慨,這一下火車,她都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奶,恁們還來過這榕城啊?”
說話的是王小杏的未婚夫,他長的顯老,其實就比王小杏大了三歲。
“咋沒來過,好多年前,俺們一家人逃難就逃到了這,當時俺家曉軍才十三歲,現在一眨眼他都二十四了,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
張桂花抱緊了懷裡的包裹,生怕火車站有小偷,偷她的東西,提起往事,臉上浮上來了一抹追憶,日子過的實在是太快了。
當年逃難時候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在路上餓的人都是暈的,靠著一股子勁才撐到這榕城。
在榕城的日子也不好過,她們在這租賃房子,又買高價糧的,花了不少錢。
要不是王小杏跑到這榕城來了,她們這輩子也不會再來這,王小杏不嫁人,家裡的錢就不夠給她孫子蓋大瓦房的,不蓋大瓦房,她孫子咋娶媳婦?
“要是小杏不願意跟咱走,咋辦啊?”
楊石頭就是尋常的莊稼人,沒有見過啥世麵,這次來了這,是他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長見識。
他和王小杏的事,是他一個嬸子給介紹的,他家裡隻有一個瞎眼老娘,他把自己多年的錢,都給了王家當彩禮,除了那三百塊錢外,王家還要了買自行車的一百五十塊錢。
他為了湊出來這四百五十塊錢,把家裡都掏空了。
人王家也說了,到結婚那天,不用再買啥了,到時候直接來接人就成。
眼瞅著結婚的日子快到了,誰能想到王小杏突然偷了家裡的黃豆和小米跑了。
王家不願意還他錢,帶著他來城裡找王小杏。
“她敢?俺看那個死丫頭片子長了幾個膽,她要是敢不跟著你回去,俺就打斷她的狗腿。”
張桂花一臉狠樣,這次既然過來了說啥也要把那個不安分的死丫頭帶回去,她都收了楊家的彩禮了。
其實她早就該想到的,有啥樣的娘,就有啥樣的閨女。
她娘當初就是個不安分的,閨女也安分不到哪裡去。
人楊石頭踏實能乾,還勤奮,真不知道那個死丫頭片子還有啥撇的,能找到這樣的婆家,是她的福氣,她還不願意,跑到這城裡來。
也不看看她自己啥樣,都說好鞍配好馬,人楊石頭夠配的上那個死丫頭的了。
她和她那個娘一樣心高,想嫁個城裡人,她倒要看看城裡人哪個瞎了會看得上她。
“走吧,找人去吧,秀秀還等著和俺登記哪。”
秀秀是王曉兵的對象,人家見不到大瓦房,就不願意和他去登記。
原本他和她年底就能登記辦喜事了,被這個死丫頭這樣一整,又要往後拖了。
這次進城,王安專門穿上了他壓箱底的衣裳,那是一身灰色的中山裝,料子是的確良的,可現在天氣這麼熱,還沒到穿這種衣裳的時候。
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的紮眼,尤其是這身衣裳穿在他身上很彆扭,不像是他的衣裳,有點像借人家的。
在加上,這種一二十年前的料子,早就過時了,有種說不出來的土氣,上麵的顏色也不咋鮮亮了,顯得灰撲撲的,後背下擺還有一個老鼠咬出來的破洞,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這是王安當年和周杜娟結婚那天,在鎮上扯的布請人給做的,當時這種衣裳可時興了,有人說這是“乾部服”,誰要是穿一件,那在村子裡可風光了。
當年村子裡有小年輕相親,都跑到他家裡找他借這身衣裳。
過了這麼多年,彆說衣裳變的舊了,就連人也變了。
來榕城逃難那個時候的王安,還是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現在老的沒法看,背也駝了,身上也變的有些乾癟了,黝黑的臉上,褶子不少。
眼皮耷拉著,顯得眼睛有些小,臨出發前,他特意跑到隔壁公社,請剃頭匠給他理的頭發。
榕城這裡不僅有閨女王小杏,更有前妻周杜娟,他來這不僅僅是找閨女的,他這些年一直忘不了她。
“咱們也坐公交車吧。”
單靠兩條腿走,走的天黑也到不了地方。
他們知道王小杏來榕城肯定是來投奔她娘的,可周杜娟的地址他們不知道,他們隻知道周杜娟爹娘的,十一年前王安去過一次。
雖然記得不大清晰了,可他知道那附近有個供銷社。
四個打鄉下來找閨女的人,就這樣坐上了公交車。
“同誌,買票。”
公交車上的賣票的女同誌走到了張桂花和王曉軍倆人麵前,可這倆人就像沒聽見一樣。
最後買票的錢還是人楊石頭出的。
等下了公交車後,仨個人都蒙了,這個供銷社好像不是那個供銷社,逃難的時候,王曉兵很喜歡來供銷社門口蹲著,往裡看供銷社擺出來的好東西。
楊石頭也不吭聲,就跟著這仨人在城裡亂轉悠。
……
到下午五六點的時候,這四個人才一路打聽摸到這來,剛進巷子,就見王小杏那個死丫頭片子正在她姥娘家門口坐著。
王小杏一見他們,臉色大變,站起來拔腿就跑。
“你個死丫頭片子,給俺站住……”
走了一路的早就汗流浹背的王曉兵追了過去。
“快去追你媳婦啊。”
張桂花又熱又累的,喘著粗氣,用手扇著風,推了一把還傻乎乎杵在原地不動彈的楊石頭。
楊石頭這才急忙去追。
王安一屁股坐在了陰涼的地上,解著身上的褂子。
他已經熱迷糊了,他穿著一身中山裝,這樣厚,天氣又這樣的悶熱,後背的衣裳早就浸濕了。
臉上熱的都是水,渴的嗓子冒煙。
等王翠芬和周老摳他們回來的時候,門口已經沒人了,吃晚飯的時候,還是聽周老二和周文說王小杏來了榕城的事。
“她再敢來上門,就用棍子把她打出去,沒臉沒皮的死丫頭。”
竟然還把二流子招到家裡來,瞧瞧這乾出來的事,能讓人待見她嗎。
王小杏在榕城的大街小巷裡亂竄著,身後是抓她的王曉兵他們。
最後還是孫北風把她藏在了自己家裡。
“他們為啥要抓你啊?”
孫北風有些不解。
“他們要抓我回去,逼我嫁給老男人換錢。
北風哥,你可一定要幫幫我,我不想被他們抓回去。”
王小杏嚇的不行,那個老男人竟然也跟過來一塊抓她了,她這兩天不能再去她姥娘家了,說不定她奶還有她爹正守在那等著抓她。
“我幫你行是行,不過我也有事想找你幫忙,我們想和你表妹處對象,你把她給我們叫出來唄,大家一起看個電影。”
孫北風眼底流露出一抹不懷好意。
“北風哥,隻要你幫我躲過他們,不就是想和周文處對象嗎?
簡單的很,到時候我替你去說。”
王小杏拍著胸脯打著保證。
“那咱這就說好了。”
孫北風高興的一個勁的搓手。
王曉兵他們沒抓到人,在城裡又沒個地方睡,隻能去招待所四個人開了一間房。
白天楊石頭和王曉兵在王翠芬家的巷子口守著,晚上張桂花母子倆人守著。
就連周老摳都發現巷子口這兩天經常有倆陌生的小夥子在那晃悠,看那穿著像是鄉下人。
隻在這守株待兔也不行,街道的人都過來問王曉軍他們好幾次了,並且招待所住一天,那就是一塊五毛錢啊,貴的嚇人。
王曉軍原本想進巷子裡敲開王小杏姥娘的家們,問問他們知不知道王小杏親娘住哪,一抬頭,就見對麵的路上,有個挎著菜籃子,牽著娃的女人過去了。
“曉軍,你乾啥去?”
楊石頭見他跟了過去,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還在這守著了,想了想,最後還是去追王曉軍了。
王曉軍跟著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周杜娟,周杜娟和王安離婚的那年,王曉軍都十四歲了,他記得他這個後娘長啥樣,剛剛還以為眼花了。
他和楊石頭倆人親眼看到周杜娟進了一處家裡,連忙跑回去告訴王安和張桂花了。
“王小杏那個死丫頭肯定是藏在她娘的家裡了。”
張桂花想了想,讓王安帶著曉軍還有楊石頭去上門要人,她就不去了,因為她見到那個賤人,就會忍不住。
路上,
“爹,你快點啊……”
王曉兵見他爹跟在後麵,磨磨唧唧的,忍不住催促道。
王安很躊躇,還有說不來的緊張,內心的情緒複雜的很。
出門前,那臉洗了又洗嗎,衣裳整了又整。
即使再磨嘰,還是到了周杜鵑的家門口。
“你們找誰?”
李小傑拿著棍身後帶著一幫男孩,他們正在巷子裡打仗,就見三個男的,站在了他家門口,他仗也不打了,騰騰騰的跑了過來。
“俺找杜鵑……俺找周杜娟。”
王安看著麵前這個男娃長的有些像周杜娟,他的眼皮子猛地一跳,算算時間,也能對的上。
“你們找我媽啥事?”
聽到他叫周杜娟媽,王安心中的猜測得到了驗證,他的心頓時哇涼哇涼的,百感交集,很不是味,就像大雪天吃了一坨冰碴子似的。
雖然之前就猜到她和那個男人說不定會有娃,可真的親眼看到了,心裡還是不好受。
周杜娟聽到大門口有動靜,就從家裡出來了。
“你們找誰?”
周杜娟沒有認出王安和王曉兵。
王安看著她,眼睛都看直了。
周杜娟上身穿著白襯衣,下麵是青色的格子裙子,說不出來的年輕,漂亮,氣質。
要不是那張和十一年前一模一樣的臉,他還真有點不敢認。
她比十一年前更漂亮了,也越發的更像城裡人。
“爹,爹……”
王曉兵喊了好幾聲爹,才把王安的魂給喊回來,他把一個勁黏在周杜娟身上的眼費了老大勁才給挪開了。
周杜娟被瞅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你們找誰?”
她又問了一遍。
王安的嗓子眼發乾,有些說不出來話,還是旁邊的王曉軍開口了,
“俺們是來找王小杏的。”
周杜娟一聽他們是來找王小杏的,心裡一驚,頓時反應過來眼前這人是誰了。
“你就是曉軍吧,小杏不在我這。”
沒想到她這個繼子都長這麼大了,剛剛她就覺得這個小夥子有點眼熟,他和他爹年輕時候,長的有點像。
他一副莊稼人的打扮,看來長大後還是在鄉下種地的,她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落在了王曉兵旁邊,穿著一身中山裝的王安身上。
他可真老,老的她已經認不出他來了。
王安被周杜娟看的手心忍不住冒汗,眼神躲閃,不敢看她。
“你身上這身的確良,還是當年咱扯證那年置辦的吧。”
周杜娟先開了口,見王安過得不好,她心裡說不出的愜意,甚至還有點憐憫。
他身上這件衣裳,都一二十年了,竟然還穿著。
“對……”
王安難堪的不是味,心裡悔的不行,早知道她在城裡過的這樣好,他就不應該再穿這身二十年前的衣裳,他應該去縣城再買一件好的。
穿的體麵些,讓周杜娟看看他和她離了後,日子過的有多好。
“你甭騙俺,你是她親娘,她不躲在你這,能躲到哪去,肯定是你把她給藏起來了。”
以前這個女人沒有和他爹離婚的時候,他就不待見她,現在依舊這樣,說話衝的很,像吃了火藥似的。
“王小杏,王小杏,你給俺出來,你躲得了初一,你躲不掉十五。”
“你不用在這喊,她之前進城來是在我這住著,可前兩天上午她就從我家裡走了。”
周杜娟往四周看了一眼,見巷子裡的人都被王曉兵給喊的往這邊瞅,有些不高興。
“王小杏,是俺們王家人,你趕快把人給俺交出來,俺收了人家的彩禮,王小杏就該嫁給人家,她未婚夫都過來了。”
王曉兵給楊石頭使了個眼色,讓他一塊朝周杜娟要人。
“嬸子,俺叫楊石頭,你把小杏叫出來吧,俺大老遠到這,為的就是她。”
楊石頭在穿戴這樣體麵的周杜娟麵前,有些怯勁和自卑。
王小杏的娘,沒想到這樣年輕,小杏和她娘一點都不像。
“你就是他們給小杏說的對象?”
周杜娟打量了他好幾眼,見他個子不高,人長的很憨厚,一看就老實,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
“嬸子,你放心,俺往後會對小杏好的。”
楊石頭保證道。
“那就行,以後和小杏在鄉下好好過日子。”
周杜娟原本就對這個大閨女不咋上心,見對方不是那種欺負人的人,也沒說啥。
王安見她這樣,挺詫異的,之前還以為她看到他們給小杏介紹的對象這樣,會有意見。
小杏是他的閨女,剛訂下那兩天,小杏天天說他們賣閨女,說人家楊石頭是老男人……可他畢竟是小杏的親爹,咋可能會賣她啊。
楊石頭給的彩禮高是一方麵,最主要的是他人不錯,就長的有點不咋高,還有點麵相老,除了這兩條,就再也挑不出毛病了。
他乾莊稼活有一把子好力氣,勤奮,能乾,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是個踏實的小夥子。
小杏嫁給他,隻會享福,不會吃虧受氣的。
再加上小杏那樣性子的人,就隻有嫁給這樣的老實人,日子才會過的下去,楊石頭性子悶,能一直忍她,讓她。
要是嫁給其他人,說不定天天在婆家打架,隔三差五的往娘家跑。
“閨女……真沒在你這?”
王安問周杜娟。
“沒在,我之前就勸她回鄉下,她在我這,欺負她兄弟,那天就讓她走了,她可能是去我娘那了。”
周杜娟也想讓王小杏回去,彆在這了,她在這隻會給她惹麻煩。
王安見她不像在扯謊,就拉住了還要說啥的兒子王曉兵。
“小杏八成真不在這,你們先回去吧。”
“爹?”
王小杏鐵定在他這個後娘的家裡,他不明白他爹為啥攔他,還讓他先回去。
楊石頭一看就知道是他未來的丈人想和他未來的丈母娘說說話,他們不方便聽,他就把王曉兵給拽走了。
等倆人走後,王安看了一眼站在周杜娟身邊,瞪著他的李小傑,
“娃都這麼大了啊?”
“是啊,我和他爸登記都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