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著湯碗的王翠芬走了進來,見她爹正躺在炕上,捂著嘴,咳的渾身亂顫,她連忙扶著他坐了起來,
“爹,你的病又嚴重了。”
粗布衣裳下,她爹瘦成了一把骨頭,王翠芬忍不住眼圈紅了起來。
“爹沒事,前陣子下雨下的了,妮兒,你拿來的錢去抓的藥啊?”
王鐵錘看著碗裡黑乎乎的藥,抬起頭問閨女。
“俺把她給俺做的新棉襖拿到當鋪給當了。”
這個新棉襖,還是劉氏想買這個繼女的好,才給她做的。
原本還指望著這件新棉襖,能換來王翠芬的一聲娘,可誰成想,王翠芬還是喊她嬸子。
“她要是知道你把棉襖給賣了,肯定又要鬨的不得安生了。”
王鐵錘歎了一口氣。
“她想鬨就鬨,俺不怕她,爹,你把藥喝了。”
她娘走的時候,她還記事,這個劉氏進門後,就把她娘留給她的銀鐲子,厚棉襖,全給占成她自己的了。
這麼多年來,這還是第一次給她做新棉襖,為的還是把她送進窯子給這個家換錢。
王鐵錘接過碗,又歎了一口氣,才把藥喝進了肚子裡。
喝完藥後,他那病的蠟黃蠟黃的臉色,稍微好了一點。
“妮兒,家裡還有豆油沒有,爹想吃烙餅子了。
裡麵再擱上蔥花,用油烙的通通的,透透的,油滋滋的,咬一口,那個香啊。”
王鐵錘咂摸咂摸嘴,一臉的向往,
“你娘活著的時候,最拿手的就是烙蔥油餅子。
要是從罐子裡挖上一勺白白的豬油,那更香……爹都好幾年沒有吃過油餅子了,真想的慌啊。”
王翠芬看著她爹乾瘦的往外凸出的眼睛,沒有說實話,
“有,俺和麵給爹烙。”
“爹等著,等著吃妮兒烙的油餅子,記得多放蔥花,烙的透透的……”
王鐵錘被閨女王翠芬攙扶著躺了下去,有氣無力的交代著,像交代,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王翠芬出了屋,從灶房拿著碗去村子裡借油去了。
“嬸兒,你就借給俺一點油吧,俺以後會還您的,俺把俺身上的衣裳脫給您。”
村子裡王翠芬都借了一遍,可這個時候,家家戶戶日子過得都緊巴,即使有油的人家,也不肯借。
誰也不稀罕她身上那件滿是補丁的褂子。
“芬啊,嬸子不是不想借給你,是嬸子家真的沒有油。”
求了一圈,沒有借回來油的王翠芬,拿著豁口的空碗,站在門口,不知道咋給爹交代。
突然,她想到了被劉氏上了鎖的東屋,這個時候,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晚上,從娘家回來的劉氏,還沒走進家門,就聞到了一股子香味。
這香味越聞越不對勁,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把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拋在了最後麵。
進了家門,連胳膊上的籃子都來不及卸下,就往東屋跑,東屋的門上已經不見了鎖。
推開東屋,她趴到床底下,就見她藏在床底下,用土埋著的油和麵已經被人給翻出來了。
原本剩下的半瓶子油,此時就剩下手指頭一節那麼高了,袋子裡的麥子也是,也少了好多,這可要了劉氏的老命了。
“夭壽啊,肯定是那個賤蹄子趁俺不在家,偷了俺的油和糧食……”
劉氏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去堂屋找那個癆病鬼算賬,
一轉身,就見一把磨得鋒利的鐮刀橫在了她的麵前,嚇的她原本高亢尖利的聲音立馬弱了下去,
“妮子,你這是乾啥咧?你拿鐮刀乾啥?”
“嬸子,你屋子裡的豆油和糧食,讓俺給俺爹烙油餅吃了。
俺爹病的厲害,見不得俺和你鬨,俺也不想讓他心煩。
平時你咋對俺,俺為了俺爹,俺都忍著,讓著。
你要是因為俺給俺爹烙油餅了,在家裡鬨,在俺爹麵前鬨,把他氣死了,俺就不讓你好過。”
王翠芬也沒想到能在劉氏的屋子裡找到油和細糧。
她爹身子骨不好,劉氏生的兒子閨女又小,家裡的莊稼活,差不多都是王翠芬乾。
收成卻是劉氏給霸占著,表麵上說是管著,其實她給那父女倆人吃糙食,她們娘仨躲在屋裡吃好糧。
王翠芬看不慣,和她乾了一架,劉氏沒咋樣,她爹倒是被氣的吐血了。
為了她爹能再活幾天,她不敢再和劉氏鬨了,她知道,她爹心裡舍不得劉氏。
可她不鬨,並不代表著她好欺負,把她逼急了,她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一個月前,劉氏就在家嚷嚷著糧食不夠吃,在王翠芬麵前,說家裡窮的連油都沒得吃。
王翠芬沒有多想,還以為油真的吃完了。
要不是今天她爹說想吃油餅,她在外麵又借不到油,也不會想著去她屋裡找油。
“你能把俺咋樣,俺甭管咋說,都是你娘,後娘也是娘。”
劉氏穩了穩神,不信王翠芬真有那麼大的膽子,能把她咋樣。
“你要是不信俺的話,儘管試試,俺爹是俺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他要是死了,俺就用這把鐮刀送你走。”
王翠芬眼神中透著一種和她這個年齡不相符的狠決。
“……妮子,不就是給恁爹烙了幾張油餅嗎,烙就烙吧,俺不鬨,不鬨,恁爹是俺男人,俺知道輕重。”
劉氏有些怯了,真怕王翠芬這個繼女要殺她。
王鐵錘那個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的人,生個閨女,厲害的很。
這一年多,王翠芬處處忍讓她,劉氏舒坦日子過得都忘了這個人是個老虎性子了。
忘記了以前乾仗的時候,這個繼女把她的嘴都給撕爛的教訓。
“知道輕重就行,你敢鬨,俺就割了你的舌頭,再挖掉你的眼睛,最後再抹了你的脖子。”
王翠芬手中的鐮刀往前送了送。
“俺不鬨,你放心,妮子,俺不是那樣的孬女人,俺說話,一個唾沫一個釘。
咱都是一家人,俺咋能連幾張油餅都不舍得讓恁父女倆吃啊。
那豆油和糧食,原本是俺藏著等過年的時候再拿出來的,被你找到了也好,早吃晚吃都是吃。”
劉氏見繼女王翠芬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鐮刀,才敢喘了一口大氣。
在家被繼女要挾,受了大委屈的劉氏,轉頭就找劉大娘訴起了哭,
“她沒有一點閨女該有的樣子,拿著把鐮刀,要砍俺這個後娘。
趁著俺不在家的時候,嘴饞的要上天,霍霍俺的豆油和細糧,這父女倆人,一個賽一個不是東西,尤其是那個小的。
那就是個母夜叉,在誰家誰倒黴,還說,她爹要是死了,就把俺的舌頭割了,眼睛挖了……”
“俺地娘啊,那妮子性子咋是個這樣的,又烈又狠。”
這要是賣到了窯子裡,她拿把剪子啥的,把逛窯子的大爺給捅了咋辦?
劉大娘有點後悔了,不想買她了。
買了隻會給自己添麻煩。
“大娘,你趕快想法子把她給弄走吧。
不管恁是綁也好,下藥也成,隻要能把她弄走就管,俺也不多要,給俺十五塊銀元就行,俺真是受夠她了……”
劉氏知道乾這行的法子都多,所以才過來找她的。
“咦,你還想要十五塊銀元?”
劉大娘的吊銷角眼,耷拉了下來,撇了撇嘴,
“就你家這樣的,隻值五塊銀元。”
“劉大娘,你之前不是說隻要俺賣,就給俺十五塊的嗎?”
劉氏傻眼了,她還不知道,就是她跑來這訴苦,讓劉大娘不願意出這麼多了。
“愛賣不賣,就這個價。”
那個妮子長得秀氣,雖然沒有裹腳,有雙大腳,但這個世道,也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了。
劉大娘隻願意出這個價,這讓劉氏難受的,比人拿刀子割她的肉,還叫她疼。
進入冬天後,王鐵錘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家裡的存糧,在劉氏的刻意下,已經沒有熬過這個冬天的了。
“爹,俺餓,俺好餓……”
王鐵錘唯一的兒子,是劉氏生的,天天跑到王鐵錘的炕前喊餓。
喊的王鐵錘心裡難受的格外不是味,要知道,這可是他王家的香火,王家的根。
王翠芬煮了一碗地瓜水,拿著一個菜窩窩,準備出灶房的時候,肚子不爭氣的咕咕叫了起來。
她看了一眼碗裡那僅剩的塊地瓜,還有那個巴掌大小的菜窩窩,然後用水瓢,往肚子裡又灌了一肚子的水。
“爹,吃飯了。”
王鐵錘坐了起來,接過碗和菜窩窩,見隻有自己的飯,沒有小兒子的飯,王鐵錘心裡有些不高興。
他當著閨女的麵,敷衍的喝了兩口地瓜湯,就把碗遞給了兒子,
“快吃,吃地瓜。”
一邊說,一邊把手裡的菜窩窩撕的一塊一塊的,給兒子泡在碗裡,讓兒子吃。
小兒子咕嘟咕嘟的吃著,往嘴裡塞著,一點都不講他爹。
看著老子疼兒子的這一幕,王翠芬欲言又止,
“爹,這是俺給你做的,從俺口裡省出來給你的,你還能吃多少日子,他年紀這樣小,吃的日子在後頭哪。”
她沒忍住,責怪著父親不該把自己省出來的口糧不舍得吃,全給了兒子吃。
“妮子,他是你兄弟,他吃了和恁爹俺吃了是一樣嘞。”
王鐵錘瞅了一眼這個閨女,
“你就這一個兄弟,要是等哪天你爹俺兩腿一蹬走了,你可要多拉扯拉扯你兄弟。
把他撫養長大,娶上媳婦生上娃,就算對得起你爹俺了,俺在下麵也能安心。”
現在他還活著,這個閨女就和她這個不是一個娘生的兄弟就不這麼親,要是等他死了,恐怕更不好好對這個兄弟。
毛驢的娘說的沒錯,他要是不為他兒子打算,留點家底,他兒子還這麼小,咋活啊。
這些天,劉氏沒少趁王翠芬不在的時候,在王鐵錘跟前吹風,還有各種的挑撥。
說閨女總是要嫁人的,是彆人家的,隻有她們的兒子才是他王家的人。
還說王翠芬脾氣不好,不認她這個後娘,說不定,等王鐵錘一走,這個母夜叉就會翻臉不認人,把她們孤兒寡母的給趕出王家。
原本劉氏說這些,王鐵錘是不信的,他閨女不是這樣硬心腸的人。
可架不住劉氏在他耳邊天天說,他聽得多了,心中也逐漸開始動搖。
剛剛他把自己的飯讓給兒子吃,他這個閨女的臉子難看的要命。
她們雖然不是一個娘生的,可是同一個爹啊,這個閨女真是……王鐵錘對她感到失望。
“爹,俺對你好,是因為俺是你閨女,你是俺爹,你把俺拉扯大不容易,俺要孝順你。
既然你這樣說了,俺會對他好的,不過俺隻能幫著把他養大。”
她又不是這個兄弟的娘,憑啥把他拉扯大,還要給他娶媳婦,管他生娃啊。
再說了,她和這個兄弟,和後娘劉氏的關係都不咋好,人家也用不著她多事。
“你這是啥意思,你不想管恁兄弟,不想問他的事?”
王鐵錘聽出了閨女話裡的意思,她幫著把她兄弟養大,就不再管了,看來,這不是一個娘生的,就是不親。
“該俺問的俺問,不該俺問的俺不問。
俺是憑著自己的良心做事,當著你的麵,俺要把話說出來。
自打嬸子嫁給你,成了俺後娘,她對俺這個閨女不好,不拿俺當閨女看,所以俺也不拿她當娘。
俺不欠她的,你也知道,她對俺啥樣……俺為了你這個爹,即使受再大的委屈也往肚子裡咽。
為了你,俺就算是把俺賣進窯子裡,俺都打心眼裡願意,因為你是俺爹。”
王翠芬拍著胸口說話,說的都是心裡話。
她爹把她養大不容易,她要報答她爹。
如果要是給她爹籌錢治病,或者是換糧食,那她願意去那種地方。
可她爹不能拿著賣閨女的錢,去養兒子,給她後娘花。
“可他到底是你兄弟。”
王鐵錘青紫的嘴唇顫了顫,懦弱的看著這個像她死去的娘的閨女。
“就當是為了爹,爹不逼你去那種地方,爹隻想讓你幫著你兄弟成個家,就當是念在爹拉扯你一場的份上。”
王翠芬沒有說話,轉身出了屋,站在院子的雪地裡。
她很不忿,她爹明明都知道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平時是咋欺負她的,還讓她幫她們。
憑什麼?
王翠芬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可以圓滑一點,在她爹王鐵錘麵前,說些好聽嘴甜的話,欺騙她爹。
這種做法,是村子裡的“聰明人”會做的事。
她也知道,這樣做對她更好,可她就是不想做。
旁人都說她爹王鐵錘最疼她這個閨女,之前她也這樣覺得,可今天的一碗地瓜湯,還有那個菜窩窩讓她看明白了。
她爹最疼的是她後娘給他生的那個兒子。
劉氏就躲在東屋的門縫裡往王翠芬站的地方瞄,手上往嘴裡扔著炒的焦香的黃豆。
“娘,給俺吃點。”
被裹了腳,疼得下不了地的王棗花抽著鼻涕,趴在炕上,眼巴巴的看著她娘手裡的炒豆子。
劉氏眼珠子轉了一下,坐在炕上教唆道,
“待會,你給俺裝暈,無論俺怎麼叫,你都不能睜眼,你要是裝的好,娘改天給你蒸肉包子吃。”
王棗花一聽隻要裝暈,她娘就給她包肉包子吃,喜的嘴巴咧開了,立馬躺在炕上閉上眼不動了。
“俺地棗啊,俺地妮兒啊,俺地閨女啊……”
堂屋的王鐵錘突然聽到媳婦劉氏的嚎叫聲,連忙使喚兒子去瞅瞅是咋了。
“爹,棗花餓暈了。”
院子裡傳來兒子的聲音,王鐵錘一聽閨女餓暈了,難受的一個勁的捶炕。
他本來就沒有多少日子了,身上沒啥力氣,捶了沒一會,就俯下身子喘著粗氣,額頭上布著冷汗。
王鐵錘不好了。
這寒冬臘月裡,王翠芬穿著單薄的藍棉襖,在漫天雪地裡跑著去隔壁村子請大夫。
挎著箱子,穿著長衫的大夫,被好不容易請了回來,他從藥箱的布袋裡取來了幾根銀針,在火上烤了烤,就紮在了王鐵錘的頭上。
昏迷不醒,一臉醬紫的王鐵錘,沒一會就有了動靜,睜開了眼,整個人虛弱的好像隨時要走了似的。
張先生把王翠芬她們叫到屋外麵,交代道,
“就這幾天的事了……他愛吃啥,就給做點啥吧。”
等張先生走後,王翠芬都沒緩過神來,她在地上蹲的腿都麻了,頭發和肩膀上都是白花花的雪花。
劉氏進了堂屋又出來,來到王翠芬跟前,用袖子抹了抹紅通通的眼睛,
“妮兒,你爹說他想要一副好棺材,還有一身體麵的衣裳……想在臨走前再吃一頓豬油烙的蔥花餅子,你看這咋辦吧?”
劉氏攢著家裡的錢,不肯讓這些錢露頭,把這難題扔給了王翠芬。
“丫頭,恁爹養你一場不容易,要讓他走之前,了了念想。
不就是想吃豬油烙餅子嗎,隻要你點頭,彆說豬油烙餅子,就算是那香的糊嘴的肥肉片子,大娘也能讓你爹吃上。
就看你有沒有這份孝心了……”
聞訊趕來的劉大娘好言相勸著王翠芬。
劉氏在一旁加著勁,
“這些年給你爹看病拿藥,花了不少的錢,如今家裡是一個子都沒有了,恁爹的棺材,壽衣這都要用錢去買……”
王翠芬瞪了她們一眼,轉身進了堂屋。
堂屋裡飄著一股子經年散不去的苦藥湯子味。
越靠近炕上的王鐵錘,那種苦味就越明顯,就好像是從他病入膏肓的身體裡散發出來的。
“妮兒……”
王鐵錘聽見動靜,睜開了眼,虛弱的看著這個閨女。
他隻叫了一聲妮兒就沒再說話,可他沒說,又像什麼都說了。
“爹,閨女給你最後再烙一次餅子,烙完俺就走,這次用豬油給你烙。”
王翠芬話裡的“走”,父女倆人都知道那意味著啥。
炕上的王鐵錘看著閨女離開的背影,嘴唇動了好幾次,可就是沒有說出來話,眼中帶著愧疚,不忍,痛苦。
他隻是想給兒子留點傍身的錢當家底,這都怪他這個爹沒本事,活了大半輩子,沒能給兒子掙下點東西。
以後他走了,她們孤兒寡母的手裡再沒有點錢,日子可咋過啊。
為了年幼的兒子,他王鐵錘隻能對不起閨女了。
欠這個閨女的,就等下輩子再還,他也是沒法子才這樣做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舍棄哪一個他都心疼,可兒子到底是兒子,閨女和兒子是不一樣的。
他那些說買好棺材,買體麵衣裳,隻是想逼著閨女王翠芬去把自己賣了,給家裡拿錢。
這錢他要留給兒子。
“你先給俺錢。”
劉大娘瞅了一眼麵前的這個丫頭,又瞅了瞅給她一個勁使眼色不讓給錢的劉氏,最後從兜裡摸出了一塊銀元給她。
等王翠芬走後,劉氏抱怨的不行,
“俺地親大娘啊,你怎麼把錢給她了?”
“不給她?不給她你能當了她的家?”
劉大娘鄙夷的說道,說的劉氏啞口無言。
緊緊地攢著一塊銀元的王翠芬,走在通往鎮上的路上。
她知道拿了這一塊銀元代表著什麼。
說不難受那是假的,她的鼻子發酸,來自最親的人的逼迫。
她這樣做是心甘情願的,要是她不願意,誰都甭想逼她。
她把自己賣了,也算是徹底的還清楚了,不再欠她爹的了。
兩天沒進米水的王翠芬,越走越冷,越走眼越花,那雪地裡的腳上,就像墜了千斤重,邁不開步子。
再次醒來,是在一處陌生的地上。
“爹,她醒了……”
耳邊傳來一道男人的聲音。
“俺爹說你是又餓又凍,才倒在了雪地裡。”
這個時候的周老摳還不叫周老摳,叫周摳門。
他跟著他爹,趕著驢車,去縣城給人做飯回來,在路上,還是他先發現的她。
“閨女,你醒了,快喝點湯。”
王翠芬餓的已經兩眼昏花了,端起遞來的米粥,一口氣喝了碗才停下。
然後從炕上爬了起來,跪在炕上,給周富他們磕了一個頭,
“叔,要不是你們救了俺,那冰天雪地裡,俺就被凍死了。”
周富連忙扶起了這個閨女,一問才知道,她要去鎮上給她快死的爹去買豬肉烙餅子。
她掙紮著要回家,可天上下著鵝毛大雪,那雪已經到人大腿那麼深了,壓根沒法回去。
更不用說,這兒離她家的村子有二十多裡路,光靠兩隻腿,走一天也彆想走到地方。
這一入夜,人在漫地裡,不說凍死那也差不多。
就這樣,王翠芬在周家先住下了,隻能等雪停了再走。
……
王翠芬也不好意思住在人家家裡白吃白喝,就幫這父子倆人,洗衣裳縫補衣裳之類的,這樣她心裡能好受點。
“你用熱水洗,這樣不凍手。”
周摳門提著一個鐵壺,把熱水倒進了王翠芬搓洗衣裳的盆子裡。
王翠芬有些錯愕,她在家都是用涼水洗,都習慣了,她後娘不讓燒水,說浪費柴火。
周摳門倒了熱水後,又用手試了試水溫,然後就蹲在旁邊,抽著手,看王翠芬洗衣裳。
王翠芬被看的,頭低的像根豆芽菜。
“你瞅俺乾啥?”
王翠芬抬起通紅的臉,直悠悠的瞅著周摳門問。
這下輪到周摳門不好意思了,他窘迫的撓了撓頭,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溫熱的紅皮雞蛋,
“這個給你吃。”
王翠芬一愣,這還是除了她爹外,第一次有人對她這麼好。
周摳門把雞蛋給她剝好一半,然後塞到了她手裡,
“你吃,俺來洗。”
說完,就自顧自的搓起了盆子裡的衣裳。
東屋的周富看著摳門兒子,竟然不摳門了,對撿來的姑娘這樣大方,連雞蛋都舍得讓人家吃。
他這個當爹的,還哪能不明白兒子的心思啊。
在周家剛住了四天,王翠芬和周摳門的關係已經變得很熟稔了,中間又透著一股子特殊的氣氛。
雪停的那天晚上,王翠芬坐在板凳上給周摳門縫補著衣裳。
“你把你身上的那件襖子脫下來,俺給你拆開重新規整規整。”
周摳門聽話的把襖子脫了下來,他和王翠芬一樣,親娘都死的早,爹娶了後娘。
周摳門的後娘隻在周福麵前做表子功夫,周摳門的衣裳穿的都破了,也不說給他縫縫。
他也不主動提,隻能湊合著穿,他一抬胳膊,下麵開的,連棉絮都不知道掉哪去了。
一件襖子,裡麵的棉絮這個多一塊,那個少一塊的,穿著不僅不舒服,還冷的嗖嗖的。
王翠芬身邊都是周摳門的衣裳,她把他的爛衣裳,都給縫補好了。
自從知道他也是沒娘的人,王翠芬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周摳門舉著煤油燈,看著燈下給他縫襖子的翠芬,瞅了人家好久,翠芬知道也權當不知道。
“小芬,除了俺娘外,你是第一個給俺洗衣裳,縫衣裳的人。”
“你彆哭啊……”
王翠芬有點手足無措。
“讓你爹聽見,還以為俺欺負你了。”
“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俺俺心裡難受,以後沒人再給俺縫衣裳了。”
周摳門以前不知道旁人為啥都盼著娶媳婦,撿到翠芬的這幾天,他知道是為啥了。
他也想成個家,能有人一直給他縫衣裳,陪他說話。
“你彆哭了……”
王翠芬心裡又苦又甜。
第二天一早,周福拎著兩條子上好的五花肉,還有一條魚,穿戴一新,趕著驢車,帶著王翠芬和周摳門來到了王翠芬的家。
“俺地姑奶奶啊,你可算是回來了。”
劉氏雖然不認識這倆人是誰,但見繼女王翠芬從驢車上下來,立馬撲了過去。
那天天都黑了,她都不見她回來,在家等的心焦的不行,以為是她不願意進窯子,扔掉自己快病死的老爹跑了。
前個她和劉大娘帶著人去外麵找了一圈,可外麵都是雪,壓根走不出去。
有人說,王翠芬那個妮子八成是凍死在了雪地裡。
誰成想,人沒死,又好好的回來了。
劉氏臉上的褶子都透著高興,
“俺以為你出啥事了,在家眼淚都給哭乾了……”
劉氏沒說瞎話,她確實哭了,哭的難受極了,不過是因為賺不到錢,還要再賠劉大娘一塊銀元。
“妮兒,是不是妮兒……咳咳……回來了……”
屋裡微弱的聲音傳了出來,王翠芬甩開不安好心的後娘,快步進了屋。
“爹,是俺回來了。”
“爹這不是在做夢吧,她們,她們都說你死了……妮兒,爹知道錯了,爹糊塗……”
王鐵錘哭的鼻涕都出來了,用冒著青筋,老樹皮一般的手握住了閨女的手,老淚縱橫。
閨女是他養大的,怎麼會不疼的慌,當聽說閨女死在雪窩窩裡了,他吐了好幾次血,一直撐著,撐著再見這個閨女一麵。
“這就是周叔他們,就是他們救得俺。”
王翠芬向自己的親爹介紹著他們。
王鐵錘掙紮著要坐起來謝他們救了他閨女一命,周富按著沒讓人起來。
“老哥哥,你快躺好……”
……
趴在外麵窗戶偷聽的劉氏,當聽到這一老一少,是來家裡提親的時候,眉頭頓時緊皺了起來。
然後匆匆的往外跑去找劉大娘了,她可不能讓煮熟的鴨子再從她手裡給飛了。
“俺倒是要瞅瞅,誰敢和俺搶人。”
彆看劉大娘是一個人,可走路一扭一扭的帶著一股子來勢洶洶的架勢。
周富走南闖北,啥事他沒見過,當著他的麵,王翠芬把從劉大娘手裡拿的那個銀元還給了她,劉大娘心裡即使再不滿,也說不出個啥來。
不過這樣一來,劉氏可就倒黴了。
劉大娘讓劉氏再拿一塊銀元出來,是她消遣她的賠償。
屋裡的王鐵錘像是回光返照,不僅吃了一整個蔥花油餅,還吃了半碗周富用帶來的五花肉給燒的紅燒肉,魚湯喝了兩碗。
他從來沒有吃的這樣好過。
“親家,多虧你了,這是俺吃過最香的飯,俺知足了,特知足。
俺比翠芬她娘有福氣,她走的時候,隻吃上了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俺比她有福氣。
往後,俺閨女就交給你啦,你們好……好……對……”
王鐵錘的手,指著炕前的閨女王翠芬,話還沒說完,人就咽了氣,手重重的砸在了炕上。
“爹……”
王翠芬跪在了炕前,哭喊著爹。
周富父子倆人,幫著王翠芬把王鐵錘給好好安葬了。
“妮子,你爹不在了,叫俺和恁兄弟妹子咋活啊……你好歹給家裡留點錢,這是嫁閨女,哪有不給彩禮的。”
劉氏堵著門,不讓背著包裹的王翠芬離開王家。
“把俺拉扯大的是俺娘,俺爹,不是你,你要啥彩禮?”
劉氏嫁過來後,她就拿王翠芬當大人使喚,洗衣做飯,下地乾活,人還沒鋤頭高,就拿著鋤頭在地裡鋤草了。
王翠芬沒有讓她照顧過,更沒有欠她的。
她有啥資格要她的彩禮?
“就憑俺是你娘,後娘也是娘,娘管閨女是天經地義的事。
俺把你養這麼大,你不能這麼沒良心。
今個要是沒有彩禮,你甭想出這個門。”
劉氏插著腰,堵著門。
她爹不在了,王翠芬沒有了顧忌的人,見劉氏撒潑耍賴,一點都不帶怕她的。
家裡的東西,她一樣都沒要,一樣都沒拿,就拿了幾件自己的衣裳。
然後坐著周家的驢車走了。
“老天爺啊,俺的命咋這麼苦啊,沒良心的小娼婦,就這樣啥也不要的跟人跑了。
她對不起俺啊,俺把她含辛茹苦的養大容易嗎……”
鼻青臉腫的劉氏坐在門檻上,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王鐵錘走的那天,她都沒哭的這樣傷心。
……
“你爺爺的爹,和你爺爺把我從我家接走後,我就和你爺爺過起了日子。”
手腕上戴著綠油油,翡翠玉鐲的王翠芬,和孫子狗蛋說著她年輕時候的事。
“奶奶,原來你是這樣和我爺爺走到一塊去的啊。”
狗蛋忍不住唏噓。
“董事長,電視台采訪您的人來了。”
“讓她們進來吧。”
王翠芬早就退居幕後,不怎麼管公司的事了,要不是電視台托人說了好多次要采訪她,她今個也不會來公司。
公司現在是她的孫子狗蛋在管理。
提起榕城首富王翠芬女士,讓大夥津津樂道的就是她那傳奇,奮鬥的後半生。
從一個大字不認識的農村婦女,到現在在餐飲行業的老大,她的經曆甚至都能出書了。
現在不止榕城,全國都開著周家菜館的連鎖店,她的秘製醬菜,甚至都出國了,遠銷十幾個國家。
都說有什麼樣的母親,就有什麼樣的兒子,她的兒子更是把公司都開到了京城。
當初靠收破爛發家,一步一步的爬到了旁人仰望的高度。
不僅涉及房地產,更是投資了幾十家公司,他的主公司旗下,包含了珠寶,服飾,電器。
甚至分公司都開到了海外。
有這樣的母親和兒子,大夥都對周氏家族的成員感到特彆好奇,都想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想博眼球的記者,根據深挖,挖出了外界所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例如,餐飲女王,王女士的大閨女一家,在鄉下過得一貧如洗,日子很是艱難。
她的大女婿更是賣慘,說嶽母狠心,常年來,對她們不管不問。
還有她的二閨女,據知情者透露,說她二閨女當年破壞了人家的家庭,是個第者。
這些捕風捉影的聽聞,王女士一直都沒有出麵承認過。
不過公司的周總對媒體說過,他奶奶沒有閨女,隻有他父親一個兒子。
這也算是否認了那些傳聞。
還有人說,小周總有一個姐姐,很是神秘,一直沒有在公眾麵前露過麵。
關於這一家子的傳聞,都能養活很多記者了。
市醫院裡,
“媽,要不要我去找舅舅,外婆?”
周杜娟的兒子閨女都成家,並且都有了他們自己的孩子。
“彆去。”
周杜娟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患上了乳腺癌的事情。
她娘早就不認她了。
“會不會伺候人啊?我花錢是找你乾啥的?”
隔壁床位的爭吵聲,打斷了她們母子間的談話,都紛紛看了過去。
隻見是病床上一個脾氣不好的大姐,把帶著糞便的毛巾仍在了一個護工的臉上。
這護工不是醫院的護士,而是沒有登記的黑護工。
周衛紅強忍著淚水,不顧臉上沾的黃色的東西,把毛巾放在盆子裡拿著去衛生間洗了,耳邊還傳來了病床上女人的辱罵聲。
當年,她的乾媽,也就是她的靠山許碧雲被抓進去後,她兄弟周衛東不知道被什麼人給帶壞了,賭博欠下了一大筆的債。
周衛紅很想一走了之,不管這個兄弟,可她狠不下來心。
這些年,她幫他還著賭債,他給她保證是最後一次,可已經有了無數次的保證,無數次的最後一次。
她還著,他繼續賭,繼續欠。
為了給她還賭債,周衛紅乾的都是最累,最臟的活。
最近周衛東又欠了一筆錢,這次欠的錢和以前不一樣,這次欠的是一個天文數字,她一輩子不吃不喝都還不了。
周衛紅為了這個兄弟,一直沒有再婚。
現在,她一個人打著八份工,晚上隻睡四個小時就要起來乾活。
有的時候,還要去靠賣血還債,簡直過得生不如死。
在眾人心中早就死了的周向北,他沒死,有一年,周文機緣巧合下,在一家寺廟見過他,他成了和尚。
蓮花巷子裡的汪虹最後和孫小武結了婚,不過後來的後來,倆人又離婚了。
周文和宋清河的感情一直很好,比上輩子還要好,隻是這輩子宋清河又多了一個情敵——趙禮。
至於宋清林,周文一直都沒有再見過他,沒有人知道他離開京城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