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糖抬頭看符橫雲。
他今天穿了身洗到快發白的綠軍裝,一隻褲腿鬆鬆垮垮挽著,露出結實的小腿,上頭還有泥巴沒洗乾淨。
頭發一側夾了幾根麥葉,金黃金黃的。
渾身上下散發著麥田裡獨有的清香。
一看就是剛從麥地裡過來。
符橫雲麵色緊繃,他身姿挺拔個頭高高的,站在江糖對麵。
一隻手抄在褲兜裡,下巴微抬,眼角耷拉下來。他不笑時,那雙惑人的桃花眼冰冰涼涼的,仿佛在蔑視彆人。
看著一點兒也不老實,說話還特彆不給人留麵子,讓人直想動手揍他。
可這是對彆人而言,對江糖來說卻不是。
江糖要是看不出來他虛張聲勢,那就白活四十年了。
符橫雲垂在褲縫一側的另一隻手握成拳頭,骨節發白,手背上青筋都凸起來了,顯然這話不是出自本意。
江糖一愣,回想起昨晚他救了自己後也是這副惡聲惡氣的樣子。
她眯起眼,嘖,這小孩兒還挺彆扭的!
粗略一想,似乎也解釋得通,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嘛,年輕、朝氣、熱血、好麵子、說話不夠圓滑,在無意中言語傷人……有這樣那樣好或者不好的一麵。
她在這麼大時也不遑多讓,她做的事比符橫雲過火多了。
嗯,她理解,她不計較。
雖然,江糖著實想不明白自己是哪裡惹著對方了。
她心裡忍不住犯嘀咕,難道是……昨晚胳膊真扭得狠了,以至於他看到自己就覺得胳膊疼,所以心情不好。
瞧瞧那脖子上腫了一大片的挫傷。
哎呀,看著就疼。
江糖不禁愧疚極了。
她比符橫雲矮半個頭,當時又側身站著,若被石頭砸到的人換成她,說不定正好砸在太陽穴附近。
四舍五入,符橫雲對她是實打實的救命之恩。
江糖難得沒懟符橫雲,而是特彆認真地說道:“符同誌,昨天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
符橫雲低頭踢了踢碎石子兒,冷著臉打斷她:“就算不是你,我也會救。薑知青,既然你說拖拉機還能開溝耕地,那大家夥就等著你開拖拉機來分攤地裡的活了,你先忙,我走了。”
江糖:“……”
嘿。
怪哉,走那麼快乾嘛?
這已經不是彆扭能形容了,是討厭她已經到呼吸同一片空氣都覺得難受窒息的地步了嗎?
江糖瞠目結舌,難得幼稚地衝他的背影齜牙咧嘴。
她一輩子沒談過戀愛,所以看不懂男人的躲閃並非生氣。
而是因為對國家的忠誠和心愛的姑娘此時似乎被擺放在天平的兩端,成了Y字的兩條分叉線。
直覺告訴他,江糖不可能是特務,她眼睛清亮正氣,跟專門訓練出來的敵特不一樣。但理智又不斷提醒他,江糖身上矛盾點重重,暫時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很難不讓人懷疑。
兩種思維在腦子裡打架,符橫雲不得不先遠離江糖。
即便他第一次體會到喜歡是一種多麼令人愉悅的心情,隻要想到江糖,自信的,倔強的,憤怒的……不管是什麼樣的她,都恨不得揉到心尖尖上。
這種突如其來的喜歡讓渾身的每個細胞戰栗,它們歡欣鼓舞,隻要看著小知青的臉,他不禁心神晃動,瞬間萬般柔情,竟覺得若她真是那般,他也一定不會放棄她,他會拯救她的靈魂,將她從錯誤的道路拉回來。
他可以為她豁出一切。
但符橫雲又到底夠清醒,知道這些想法不過是刹那的瘋狂,隻是初嘗情滋味的一個念頭罷了。
那些妄想、旖念,必須有足夠安穩的大環境來支撐。
他可以放縱自己睡前想著小知青的笑。
也可以在夢裡跟張牙舞爪,自信滿滿的小知青笑笑鬨鬨。
甚至,隻要下了工,閒下來的每一分鐘,他都恨不得跑到她麵前。
就為多看她幾眼,若能跟她說上幾句話,天南海北不拘說什麼,符橫雲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亮堂了,渾身充滿了力量。
恨不能立刻將藏在文成縣的敵特團夥都抓出來,讓他們再也不敢踏足大陸。
除了對身上那件軍裝的忠誠,他承認自己有私心。
他想早點完成任務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
特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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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糖站在原地,等符橫雲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才回神繼續乾活。
雖然在乾活兒,但腦子裡還是不斷閃現出符橫雲轉身離開的那一幕,像電影掉幀卡頓了一般,不斷轉身,再轉身……
不曉得是大腦自作主張加了濾鏡還是怎麼地。
她覺得臉上的溫度有點不對勁。
他,不像是生她的氣。
這怎麼有點像,韓劇男主角黯然離開的場景啊……
江糖被自己的腦補震得頭皮發麻。
她晃了晃腦袋,又伸出手,拍得臉上“啪啪”作響。
醒醒啊,江糖!
就算你現在身體是少女,那也是一個心理年齡四十來歲的老少女了,怎麼還跟真的小女生一樣,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呢?
上輩子帥哥環繞,也沒見你不自在啊。
她五官底子雖然還行,但遠遠沒有賽西施、賽貂蟬的美貌,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而這個年代呢,許是大家都缺衣少糧的緣故,他們更喜歡圓圓潤潤的姑娘。
江糖極其不符合這個年代人們對美的印象。
符橫雲條件又不差,這年頭在運輸隊工作那可是香餑餑。
用俗話說就是,人家不缺好姑娘。
比她漂亮的,尹秀眉不就是一個嗎,比她有本事的……掰著手指頭數一圈,暫時沒發現,但細細扒拉肯定也有。
符橫雲不至於……看上她了吧?
可能是身體變年輕了,所以那些活潑的情緒也回來了。
江糖覺得自己這會兒挺自戀的。
但轉念又一想,又有哪條法律規定四十歲的人必須得穩重、板著一張臉呢?
她現在就是年輕啊,長得也確實不難看……營養跟上來後,她隻會變得更好看。
這麼說……符橫雲喜歡她,不是稀鬆平常的事嗎?
如此安慰自己,江糖心裡的糾結又沒了,反倒挺自豪的,那小子還挺有眼光的嘛。
她哼著輕快的歌,將拖拉機裡裡外外用水一衝。
慢慢露出綠色的油漆,車身鋥亮鋥亮的,比剛出廠的差不了多少。
回去時,尹秀眉正好回來。兩人不鹹不淡地打了聲招呼,直到刷完鍋,衝了涼,尹秀眉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江糖知道,是她之前說的那些話讓尹秀眉對她生出了芥蒂。
接下來的兩天,江糖每天開著拖拉機在縣裡跟大隊之間來回跑,將收上來的所有油菜籽交到縣裡頭的糧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