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是他,你也知道這個人?”
薑糖神色一凜,不禁感到詫異。
她確定自己從來沒在家裡提起孫英銳這個人, 符橫雲會知道他的存在, 就代表他正在查的事跟廠裡有關。
薑糖抬起頭, 隻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顎。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觀他呼吸不變, 想來不介意她問:“你在查他?”
薑糖拖長了尾音。
雖是問話,但卻十分篤定。
“嗯。”符橫雲幫她捏著水腫的小腿, 輕描淡寫道:“這人跟東南軍區有那麼點不清不楚。”
薑糖聽罷,眉梢挑了挑:“……軍區?不是特務?”
“之前覺得他不是,但現在嘛, 還得往深了查。”
省一機是軍工廠, 孫英銳跟東南軍區軍需部某些人瓜田李下並不算新鮮事。因為侯亮交代的內容, 符橫雲一直將目光放在研究裡,倒沒想到除了他盯著研究院,孫英銳也盯著。
薑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這回她不是用開玩笑的語氣, 而是認認真真將聽到的所有內容都說了。
甚至兩人說這話時,是何種語氣, 何種姿勢, 薑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乍一聽, 我也覺得奇怪呢。”她調皮的在他喉結上戳啊戳,戲謔道:“看來,符團長也有思慮不周的時候。”
符橫雲捉住她撩撥的小手,抵在唇邊親了一下。
漫不經心地哼了哼,“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不足為奇。”
“還是,我在你心裡的形象無所不能,特彆偉岸?”
“嘁~”
臭美!
薑糖抽回自己的手,抓著他的大掌放在另一隻腿上:“這邊也酸。”
符橫雲搖搖頭,繼續給她按腿,無奈又寵溺地笑了:“我一會兒用你的名義聯係龔院長,孫英銳敢這麼隨意地交代瞿萍混到圍牆另一邊,恐怕他背後還有人,但這人睚眥必報,我怕他不僅恨上文秘書,還記住了你。”
畢竟因為薑糖的緣故,孫英銳丟了個馬前卒。
薑糖聞言,驚得坐了起來,抓住他的手說道:“那你趕緊去找文秘書,孫英銳想用黃小蘭整治他呢。廠裡不像鄉下,若是名聲上有了汙點,往後出啥事都會在第一時間被懷疑。”
“嗯,你在家彆四處跑了,我現在就去。”
“不行,我和你一塊去,我有些話想和文秘書說。”
符橫雲深深的看了薑糖一眼,皺眉斥道:“你現在身體不便還跑老遠找文秘書談事,你覺得孫英銳不會注意到你嗎?這件事聽我的,你彆摻和。”
他不排斥薑糖接觸這些黑暗麵。
人一旦被保護得過於嚴密,漸漸就成了沒有思想的庸人,如他的養母,五十歲了還天真如少女,日常擔心的是養父對她不好,養父不再體貼,兒子不能給她長臉,至於養父身後的劍雨刀光,她看不到,也難以想象。
或許養父要的就是如菟絲花一般仰慕他的養母。
但他卻喜歡身邊站著同為樹的薑糖,彼此分擔寒潮、風雷、霹靂,也共享霧靄、流嵐、紅霓。
但……共同承擔也得看時候。
“如果你現在沒懷孕,我不會攔著你,因為你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但媳婦兒,你——”符橫雲摸了摸隆得高高的小腹,“帶著兩個小家夥,還能保護好自己嗎?”
這事跟村裡發生的糾紛可不一樣,不是什麼小打小鬨。
薑糖歎息,到底不是一意孤行的人。
“那你快去,我等你回家。”
符橫雲再三叮囑她在家好好休息後,出門找文秘書去了。
文秘書住的地方不是宿舍樓,而是廠區另一端的職工小院。
跟職工宿舍這種所有門窗朝一個方向開的小紅樓不同,職工院是廠裡的乾部們住的地方,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大概有十幾戶。
符橫雲問了人才知道,文秘書隻有午休時在這邊,平時都住外頭。
按理說楊高義說服黃小蘭還需要時間,他不必如此著急。可誰也不知道黃小蘭是怎麼想的,說不定她對救她於水火的文秘書有好感,索性順水推舟,當即就把這個計劃給落實了。
符橫雲沒到外頭找人,而是調頭往李為民家去了。
李為民他查過,暫時在可信名單。
至於被人看見他找李為民的事,理由也好找,趙師傅暫時沒聯係上李廠長,讓他們幫著帶個話。
反正薑糖平時對龔院長、李廠長就跟自家長輩似的,沒有遮遮掩掩,大部分人都曉得她是趙工的徒弟。
而此時,李為民也剛到家。
聽老婆說小薑的丈夫來了,李為民忙起身把符橫雲迎進了書房。
他和符橫雲從來沒打過交道,但李為民是知道他這個人的。
那還是幾年前的事,他跟著毛子那邊的專家到京市拜訪學習,無意中見過符橫雲一麵,當時聽人介紹說那是賀司令家的長子,剛從莫斯科留學回來,是上頭著重培養的骨乾。
沒想到幾年後,他搖身一變成了光明村的村民符橫雲。
他沒有戳破符橫雲的偽裝,更沒有提賀司令,而是直接問起他的來意。
聽完符橫雲的話,李廠長愣了一下,笑了:“這……老趙讓你過來,就為了說他房子的事啊?放心,隻要他不樂意賣,肯定沒人從你們手裡拿到房子。”
符橫雲也笑了笑,對孫主席要陷害文秘書的事隻字不提。
實則已經想好了另一套說詞:“我聽廠裡的嫂子們說,文秘書的大哥在木工方麵尤其擅長,我想請他幫著打一具雙人搖籃,剛剛才知道,文秘書竟不住廠子裡。”
“嗯……”
難道他想說小文有問題?
李為民皺了皺眉,忍不住想岔了。
他沉思了一瞬,照樣順著符橫雲的話:“確實,他們家祖上就是做木工的,以前在省城這一片都很有名。”
“是,初次做父母,總是想給孩子最好的。”符橫雲泰然自若,“李廠長能把文秘書的地址給我一下嗎?”
他這副從容不迫的模樣更讓人覺得高深莫測,李為民手指輕撚著茶盅的耳朵,思前想後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作為省一機的廠長,那些害群之馬他有義務把他們抓出來。
更關鍵的是,符橫雲身份不一般,被他盯上就意味著省一機裡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變化到底是好還是壞,完全不由他控製。
況且,廠子如今百廢待興,正是需要穩定發展的時候,實在禁不住大動。
李為民起身給符橫雲倒了一杯茶:“去年的陳茶咯,符同誌不要介意。”
“當然不會。”
他斟酌了下用詞,突然說:“幾年前我其實見過你。”
符橫雲眉眼倏地淩厲起來,不疾不徐:“是嗎?可能人有相似吧。”
“不,當時你是賀家人。”李為民搖頭,說完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符橫雲。符橫雲戰術後仰,麵上依然淡笑著,挑眉說道:“我曾經確實是賀家人。”
曾經這兩個字很有趣。
李為民心中有所猜測,他沒揪著符橫雲的身份說事,而是迅速轉移話題:“可是在廠裡查出了什麼?”
“不錯。”
李為民又想了一會,道:“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不妨直說,我忠誠於黨,我始終希望省一機好。”
他從一個放牛娃走到現在,見過的大風大浪不少,自己也幾起幾落,最困頓時曾被下放到農場改造了幾年。
深知派係鬥爭的殘酷。
此刻願意配合並非是他怕了眼前的年輕人,不過是希望儘快查清廠裡的蛀蟲,儘量將不良影響降到最低。
“我可以相信你嗎?”
符橫雲目光沉沉,身上的威亞散發出去。
這一刻他不是妻子麵前那個插科打諢,嬉皮笑臉的小符同誌。
而是刀山火海,真刀真槍拚出來的來自京市特種部隊的賀營長。
李為民目光滯了一瞬:“當然。”
符橫雲定定地看著他,李為民的脊梁始終挺得直直的,不懼他的審視。
約莫半分鐘後,符橫雲收斂氣勢,再次變回溫和有禮的小符,慢條斯理道:“我要廠裡近五年職工的名單,包括已經退休的。”
隨後又把孫英銳算計文秘書的事說了。
李為民大怒。
“什麼?他跟瞿萍竟是那種關係,他們居然有這麼惡毒的心思?”他勃然大怒,重重拍在桌子上,然後指著門外大罵:“平日黨同伐異也就罷了,竟用如此低級如此齷齪的手段來毀掉一個人,簡直是,簡直是……無恥!”
“怎麼了?老李。”
屋外李廠長的太太聽到書房傳出這麼大的動靜,顧不得敲門,直接闖了進來。
正巧看見李廠長揮著手像是要打人的樣子。
趕緊跑過來抱住他的胳膊:“咋回事喃,有話好好說嘛。”
她邊安撫丈夫,邊歉意地看著符橫雲:“不好意思,同誌,老李脾氣急。”
符橫雲搖頭,表示不介意:“夫人誤會了,我和李廠長沒有發生不快。”
李為民緩過來了,揮手讓妻子出去,還囑咐道:“玉英,你去外邊看看,彆讓人靠近咱們家。”
沈玉英一聽,表情緊張起來,看看符橫雲,又看看怒容猶在的丈夫,“哎”了一聲出去了。
等書房門再次關上,李為民也冷靜下來了。
他到身後的玻璃書櫃裡翻出五公分高的一本簿子交給符橫雲,“小文那裡,我會讓他注意的。對了,孫英銳妻子娘家有個弟弟在常茂街屠宰場工作,這人工資不高,但頓頓大米白麵……他應該知道些什麼。”
李為民之前就一直在查孫英銳的底。
他妻弟每隔一陣子便帶著老婆孩子上國營飯店改善生活,時不時逛百貨商場。
李為民察覺出其中有鬼,可對方謹慎得很,他明裡暗裡查了幾個月也沒抓住切實的把柄。
“嗯。”符橫雲拿著名單,隨手找了個口袋把冊子套上,李為民到廚房拿了兩顆大白菜塞到他懷裡,正好擋住資料簿。
回去時遇到人的話,理由都是現成的。
李廠長擔心小輩沒吃的了,送兩顆菜而已。
***
另一邊,薑糖在屋裡走來走去,已經等急了。
聽到開門聲,她趕緊迎上去:“怎麼樣,找到文秘書了嗎?他怎麼說。”
“文秘書沒找到,不過你放心,我已經跟李廠長說了,接下來你就安安心心養胎,其他的事先放一放,我來解決。”
說著,符橫雲半蹲下身體,將耳朵貼在薑糖小腹上:“寶寶,你們有沒有想爸爸啊??”
“想了,想了!”
薑糖掐著嗓子模仿孩子的小奶音,配合符橫雲的幼稚演出。
“那,寶寶,告訴爸爸,媽媽又沒有想爸爸呢?”
薑糖捂嘴咯咯笑,輕輕捏著符橫雲的耳朵:“快去做飯啦,寶寶說他們餓了,寶寶的娘也餓了。”
聽到媳婦軟軟的撒嬌,符橫雲覺得自己心裡仿佛灌了蜜,彆說做飯,簡直想把命都給她。
“得令,領導!”
薑糖被他這麼一哄,倒是把原本要問的問題給忘了。
時間飛逝,就像沙漏裡的沙不知不覺間就流失了。
新年過去,元宵過了。
河裡的薄冰劃了,綠樹長出了新芽。
薑糖還穿上著厚厚的棉襖,她的肚子出奇的大,可四肢依然修長纖細。
文秘書那邊早有防備,黃小蘭沒得逞。
見這邊無望,黃小蘭也發了狠,仗著和楊高義不清不楚直接跟瞿萍叫板上了,他們的位置仿佛顛倒了,從前是瞿萍作為囂張的小三挑釁黃小蘭,黃小蘭為了孩子委屈求全。
如今黃小蘭破罐子破摔,直接上演“回家的誘惑”,搞得瞿萍快瘋了。
楊家烏煙瘴氣。
就當薑糖以為“艾麗”和“品如”即將開啟世紀大戰時,瞿萍突然一下熄火了。
她直接從楊高義家裡搬了出去。
聽說是在帽兒巷子裡租了個小院。
薑糖正疑惑她是不是改邪歸正,決定重新做人呢,就從符橫雲嘴裡知道,原來瞿萍剛搬出去,就勾搭上隔壁鄰居了。而這個人啊,薑糖還不陌生,是研究院C組的史磊。
雙胞胎就在這則八卦的刺激下,降生了。
薑糖情緒太激動宮縮了,很快肚子就疼了起來。
符橫雲一路抱著薑糖,曲麗拎著大包小包的毯子尿片跟在旁邊,邊跑邊摸著薑糖的肚子:“不著急,離生還有一會呢,呼吸放緩,不要害怕。”
廠裡有車,但用車得提前打報告。
符橫雲不是省一機的職工,沒法借車,索性醫院離廠子不遠,他直接抱著人小跑過去了。
進了醫院,立馬送到了婦產科。
薑糖懷孕後沒少鍛煉,沒顯懷前每天雷打不動地練拳,她不做太難的動作,就鍛煉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後來肚子大了,她就每天在屋裡慢走,因此身體還算不錯,胎位正常。
王醫生每個月給小夫妻做檢查,大致摸透了兩人的脾氣。
便多嘴問了句,要剖還是順。
“雖是雙胎,但兩個胎兒不大不小,胎位很正,順產條件很好。若是順產的話,大人會遭罪。”王醫生看著滿臉是汗的薑糖,接著說道:“剖腹的話,此時不疼,但傷口複原慢,得在床上躺一段時間。”
這簡直戳到了符橫雲的知識盲區。
如果可以選擇,他既不想現在疼,也不想孩子出生後她再疼。
薑糖疼得肚子一抽一抽的,汗水把頭發打濕了,她緊緊咬著嘴唇,不讓痛苦的呻|吟傾瀉出來。
看見符橫雲麵露難色,她當機立斷道:“先順。”
都是疼,她寧願早點疼。
符橫雲權衡一二後,倒是覺得剖好一點,但薑糖根本沒有和他商量的意思,語氣十分堅決,他隻能不放心的跟王醫生說:“實在不行就趕緊剖腹,一定要優先保證大人的安全。”
王醫生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但眼裡明顯寫著“你在教我做事?”
符橫雲以為王醫生沒聽清,懵懵地又說了一遍。
疼得死去活來的薑糖差點被這一幕逗得笑岔氣。
符橫雲在產房外沒等多久,或許一個小時,或許兩個小時,就聽到媳婦高亢淒厲的嚎叫聲。
他急得來回踱步,趴在玻璃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手術室的布簾。
太陽穴,脖子上的青筋都急得凸出來了。
很快。
嬰兒的啼哭聲隱約傳來。
薑糖成功順產了,曆時三個小時左右。
兩個男孩,一個四斤二兩,一個四斤。
輕的是哥哥,重一點的是弟弟。
哥倆的體重在雙胞胎裡屬於正常,看著小小的,但營養很均衡。符橫雲半靠在牆上,雙腿發軟發麻,妻子生產時帶給他的震撼比在戰場上跟人血拚時還大,全程心都被掐得緊緊的,他甚至不敢大聲呼吸,就怕驚擾到什麼。
等緩過勁,兩個孩子已經被清洗乾淨,用小毯子裹好了,放在薑糖旁邊。
薑糖隻來得及看了一眼,趕緊交代一聲“看好孩子,彆讓人給換了”。
老子被抱錯。
她可不想兒子再被抱錯一次。
薑糖不是無的放矢,她是真怕了“書”追求故事曲折的特點。
說完,她就累得睡了過去。
符橫雲看著熟睡的兩隻小豬。
笑了笑。
他媳婦真是杞人憂天啊,省醫院哪容易出現偷孩子的人販子。
沒想到一語成讖。
半夜時分,隔壁病房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
“啊,這不是我的孫子,我孫子鼻子沒這麼挺,醫生,護士,有賊把我孫子給抱走了!”
“老天爺呢,我的孫子啊……”
這一層樓挨著的幾間病房都住著孕婦。
有的生了,有的在醫院保胎。
這一嚷嚷,仿佛一滴水濺入油鍋中,突然就炸了。
所有人都被吵醒了。
跟薑糖同屋的兩個女人裡也有一個生了孩子,聽到外邊的動靜,趕忙大聲呼喊:“順興,順興,隔壁有人的娃被偷了……”
符橫雲沒睡熟,聽到動靜的第一時間就清醒了。
他看著躺在妻子身邊的兩個孩子,他們閉著眼睛,小小的臉扭曲成一團,憋了一會開始嚎啕大哭,一個哭起來,另一個跟著哭。符橫雲伸出手指,指腹在孩子細嫩的臉上碰了碰,“乖哦,爸爸在,不要怕哦~”
孩子哭聲震天,走廊外鬨哄哄的。
薑糖也被吵醒了。
一聽有人孩子被換了,她表情十分錯愕,她看了看一左一右哭得正歡的孩子,趕緊一手環著一個哄了哄。
呐呐道:“……你沒讓兒子離開咱們的視線吧。”
現在沒有監控,沒有遍布全國的天眼,孩子要真的被抱走,成功找回來的幾率就太低了。
“放心,忘了你男人乾什麼出身的?沒人能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換走兩個小家夥。”
薑糖還是感到心有餘悸,一會摸摸老大,一會摸摸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