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2)

裴玄素今晚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先前那些落淚悲愴的噬心的,大多無聲或隱忍,隻有這次才是宣泄的,追憶過望、痛悲前事,聲嘶力竭,要將心肝肺腑都倒出來一般的難以自抑。

裴玄素痛哭了很久,一直到聽到前麵腳步聲,他才收斂住。

兩人無意和大夫的家人交涉,裴玄素頃刻轉身,沈星稍稍和對方寒暄兩句也回病房了。

屋裡,裴玄素表麵已恢複平靜,兩人把門窗全闔上了,他們並不願意大敞窗扇被旁人窺視。

外間打水盥洗進出房間走動說笑聲,隔著半個小院似清似糊,屋裡的炭盆被捅開,劣質木炭燒起來有煙,但屋裡暖和起來。

裴玄素是個病人,兩人遂打算早早熄燈睡覺。

裴玄素一身灰藍細布直裰,外麵罩了老大夫洗淨的棉袍當罩衣,老大夫身量和他相去甚遠,棉袍披著,並不能合衣躺下。

裴玄素等沈星轉身的時候,他才扯開衣帶,慢慢把罩衣脫下來,稍稍折疊放在小櫃的頂上。

他身量頎長,腰肢筆挺,半披的長發用發帶鬆鬆束在身後,未見記憶中那種冷豔攝人,反而俊逸蕭疏的氣質。

沈星半跪在床帳內,用櫃子裡的薄被給左右兩邊分出一條楚河漢界,這樣兩人都自在。

她放好薄被之後,微微側身,小圓桌側畔的那人身姿正好映入的眼簾。

他放好衣服後,沉默用鐵鉗子推著炭盆到床尾,更靠近沈星的位置。

沈星不禁咬了下唇。

——沈星其實並不是個自私的人,她吃軟不吃硬,否則上輩子她就不會明明可以選擇遁走,從此隱於田園市井安然過一輩子,卻最後射出了那一箭。

她有點受不得旁人對她的好。

眼前的裴玄素,沒有上輩子的冷厲強勢,他衷心感激,甚至跪下叩首。

這是上輩子的沈星絕不敢想象的,高傲如裴玄素,絕境可以殺了他,卻絕不可能讓他折腰,更甭提下跪了,他的膝蓋比生命比頸項還要硬百倍。

沈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裴玄素不是個靦腆少年,但他原來也不是一開始就冷厲刀槍不入的。

他是個會感恩,有情感,痛會流血,悲愴難抑痛哭失聲的普通人,一個並不咄咄逼她、嘉言懿行的好男子。

他也有他如畫美好充滿希冀的過去。

和上輩子判若兩人。

沈星覺得自己自私了,要知道裴玄素現在沒有淨身,和上輩子相比,危險係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他沒淨身,如今去過消巍坡一趟又有了替屍的主意,他……是不是從此去做個正常人更合適?

這個想法一生,沈星有點坐立不安,裴玄素扣上仔細生鐵罩子,確定不會濺出火星,撐著床尾慢慢直起身。

沈星鬆開咬住的下唇,她小聲說:“要不,你走吧,遠走高飛,好好活著。”

終於說出口了,她心口沉甸甸的東西驀地一鬆,沈星不讓自己去想其他,她認真說:“你重新回去,會很危險的。要是露餡,就是欺君穢亂宮廷的罪名,要被淩遲處死的!”

說起淩遲,驀想起裴玄素父親當日情景,她忍不住緊張捏了捏拳。

裴玄素有些驚訝,抬頭望去,隻見嬌小的小少女半跪回頭,蚊帳是半舊的靛灰色,暗黃的油燈,她小小聲,半張漂亮有嬰兒肥的小臉沐在橙黃色的燈光裡,暗橙橙的鬥室,她像個墜落凡塵的仙女一樣。

她的品格和心性,美好得像個仙女。

就連裴玄素,童年的、過去的,也曾有過一些不好的想法。

但在這個小小的陋室裡,裴玄素第一次見到,萍水相逢,美好如斯的品格。

沈星還在說:“你以前當過官兒,戶籍應該能弄到沒問題吧,到時候離開東都,遠走高飛,”她拿眼睛看他,“以你的本事,肯定能過好。”

她還在為他盤算著,裴玄素百感交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半晌,沈星見他沒反應,用手輕輕推他一下,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裴玄素側頭,對上沈星一雙如水的杏眼,他心中感激,思緒也不禁順著沈星方才所說觸了一下,卻是慘然。

他不想給沈星過多的負能量,半晌啞聲:“在外頭即便能活,也不過行屍走肉罷了。”

當生命壓上了沉甸甸的東西,苟活毫無意義。

此時此刻的裴玄素,根本毫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但他必須活著,因為他有比他的命還重要的東西要做。

不複仇,毋寧死。

輕飄飄一道金策命,輕飄飄一個處決和一把刑刀,他的人生從此鮮血淋漓破碎不堪。

滿腔悲憤噴薄而出,他怎可善罷甘休?!

就算用他的命填上,他也必須做些什麼!!

沈星一下子沒了聲音,和麵露恨色愴痛的裴玄素對視,後者雙眸仍通紅,垂瞼擋住閃動的淚光,她也低頭挪開了視線,心裡長長籲了口氣。

她不再說話了,因為她懂裴玄素。

……

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裴玄素和沈星就在這醫館的小跨院住了下來。

日出行走,日落而息。

沈星留了信給她爹,她爹可能有點擔心,但找大姐姐夫打聽一下,問題也不大,她倒是放心的。

沈星倒是和裴玄素過上了一小段清淨的日子。

沈星每天買菜做飯,燒水洗涮,收拾房間,做些日常的雜活計,不過不多。

她乾活的時候,裴玄素會跟在身後給她幫忙。一開始她推拒,隻做些輕的,後來他傷勢漸漸好轉,基本都被他包圓了。

其他時候,裴玄素多數靜靜坐著,垂眸思索。

那一刻的裴玄素,就很像上輩子的那個他,上輩子裴玄素沉思的時候,也是這個姿勢神態的。

半個月時間,除了最開始流食那幾天,沈星都變著花樣給他做些清淡但滋補的,好補一補這幾個月時間身體吃的虧。

裴玄素東西都吃乾淨,一點沒浪費沈星的辛勞和心意,但人卻瘦削了不少,有些什麼蠶食他的血肉,一刀刀刻進他的骨髓。

……

八月廿二,綿綿秋雨徹底過去了。

今天是個大風天,呼呼的秋風刮來浮雲,積雲擋住了太陽,天灰灰的,但風很大,天很高。

這天一大早,沈星算著時間差不多了,第一批淨身後痊愈良好的新內侍們,該從二進院後圍房裡出來,去前麵登記報到了。

他們也該回去了。

向大夫一家致謝,略略收拾少許東西,確定沒有遺漏,打成一個小包袱,從後門離開了醫館。

外頭果然如裴玄素所說,早就風平浪靜了。

兩人沿著最熱鬨人流最多的大街,一路兜兜轉轉,最終返回了飛龍廄。

從外玉帶河池貼著石壁穿過,打開機括進入地道。這次的水退了很多,但最開始那段還有,苔蘚也多,裴玄素伸出手帶著沈星,一路過了這段最容易摔跤的地方,他才鬆開。

他手臂,和上輩子一樣,非常有力結實。

等在地道轉了好幾個彎,抵達荒廢井亭之下的時候,已是半下午。兩人等了等,等到傍晚能見度降低和宮門禁軍交班之際,兩人才悄然上了井亭,從破洞鑽回三禾巷,回到沈星家中。

沈爹已經下值了,讓人驚喜的是,裴玄素的哥哥也在。

裴玄素的哥哥裴明恭,個子不高,臉圓圓的,有一雙又大又圓討喜的眼睛鼻子嘴巴,像個福童子一樣,很白,瘦瘦小小的,像個大男孩。

但據裴玄素說,他哥哥以前胖乎乎的,現在瘦脫相了,白皙的皮膚變成黃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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