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裴玄素和沈星即刻發回了蓮花海,以低等內宦的身份。

滂沱大雨順著蔽舊軒榭的簷瓦急速潑下,軒內黑黢黢的,被連夜發回沒多久,有七八個披著蓑衣的太監和一個應是太醫的人來了,利索將裴玄素抬上一塊木板作的床,剪開他褲子襠布的後麵,給他治療。

這次馬上有醫有藥,太醫低頭忙活著,五六個太監距木板床三四步遠環成一圈,領頭的梁恩一身蓑披底下還罩了黑鬥篷,遮住寶藍色繡銀的四品宮製內監服,他居高臨下看著裴玄素治傷,冷冷道:“明日到了十二團營之後,去找趙督主報到。”

雨聲很大,聽不見裡麵說什麼。

沈星避開了,不應該聽的她得主動避開,偷偷在軒榭側邊的檻窗破洞的窗紗瞄了一會,發現裡麵治療是直接剪傷處褲子的,裴玄素趴著一動不動,這幅度一個人乾活應發現不了秘密。

她無聲鬆了口氣,趕緊轉頭避讓,她慢慢沿著濕漉漉的舊軒邊緣走著,漫無目的,一路走到舊軒的正麵。

夜雨中,光禿禿的樹木張牙舞爪,地上落葉雜草叢生厚厚一層,在風雨中嘩嘩響動,她找了個乾的地方,慢慢坐了下來,透過漫天的風雨和遠方深黑色的舊宮亭台,抱膝往光順門的方向望過去。

她的心也像油煎似的,這次是她自己拿主意,背著家裡人做的。因為她知道,她問的話,他們鐵定不會同意的,甚至會找個差事把她塞進去,把她看住和裴玄素徹底分隔開。

事兒做成了,姐夫大姐那邊肯定有太初宮的消息來源,可能已經知道了,爹可能也收到消息了。

也不知他們怎麼了?大約會很生氣、後怕、又急得團團轉吧?

沈星做的時候隻一心想著怎麼瞞住家人,事兒成了,心裡卻酸酸的,她想,如果大姐和爹要弄她回去,她肯定不答應的。

她這麼想著,卻遠遠望見,有一個人撐著傘上了台階,遠遠沿著陳舊的廊榭和水塘般的甬道,深一腳淺一腳往這邊來了。

蓮花海除了主殿那邊辟了一側作大批沒入宮籍的罪臣及家眷處理用的蠶室和養傷圍房之外,其實還有很多人,都是閹人。

宮廷閹侍來源,除了罪奴以外,更多來自民間。很多貧苦人家已經活不下去的,聽人說挨了一刀進宮就能過上有吃有喝好日子,此類許多的人,有男童有成年人,都會塞錢給外麵的蠶房,或找煽禽畜的手藝人,反正自己處理了,謀求入宮的。

這大批人的滯留一直是個問題,宮廷也需要充掖宮侍,最後這些人被安置在蓮花海東北角一隅,有多時數千,少也千八百。

年紀小的才有機會被挑進內廷,像超過十七八的被挑剩下,一般隻能當苦役或等宦營出現大批減員或擴充的機會,全部沒入十二團營充作兵甲。當然很多人等到死也等不到機會。

沈星現在就在蓮花海這個位置,人很多,但梁恩等明顯出自內宮的蓑衣人出現後,那些窺視的目光就縮回屋裡不見了。

雨嘩嘩的下,這片黢黑的荒苑天地好像隻剩沈星一個,驀前方出現一個撐傘的人影,是個女子,很瘦,她張望尋找著,很快就往這邊來了。

抱膝坐在台階上的沈星,一下子就站起來了,那女子出現的第一眼,她就認出來了,那是她大姐!

沈星真不知怎麼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狂喜,飛奔,沿著舊廊和瓦簷一路跑到近前,卻近鄉情怯,她怯怯站住了。

黑漆漆的雨夜,姐妹倆好不容易再次見麵了,徐妙儀一身輕便深蘭襦裙,在這樣的夜晚,襯得她格外的瘦削,她輕輕伸手,撫摸一下沈星的臉:“瘦了,瘦了好些呢。”

女聲帶著對她深深的心疼憐愛,沈星眼淚嘩一下就下來了,前世今生,她突然生出無限委屈,孤零零一個人挨過前世後半輩子的踽踽獨行,懷抱滿腔的仇恨,被裴玄素這個壞人欺負,她委屈,但沒有任何人可以訴說。

在大姐這一刻溫柔的撫摸下,突然噴湧了出來,和眼淚一起。

徐妙儀一把抱住她,用自己的懷抱溫暖著小妹妹,像小時候每一次她哭泣的時候那樣輕撫她的背。

沈星哭了一會,漸漸止住,她想起自己做的事情,心裡一慌,急忙偷眼看大姐姐。

徐妙儀找了個台階,和小妹貼著相擁坐下,她白皙柔軟的下頜一直貼著她的臉,察覺沈星的動靜,她才慢慢和她分開。

徐妙儀聲音有種難以言喻的沙啞,她細細端詳沈星帶著稚氣的精致麵龐,有些嬰兒肥,但瓜子臉很明顯,眉頭眼額如一段逶迤的詩,瓊鼻櫻唇噙一方水露,長開以後,必定是個古仕女圖走出來般的婉約大美人。

沈星惴惴,不禁低下頭,隻是下一刻,她聽徐妙儀有些哽咽說:“我們小妹也長大了,長大了啊!”

向來溫婉冷靜的大家閨秀,霎時難以自抑,潸然淚下。

沈星震驚抬起頭。

姐妹四目相對,沈星突然明悟,大姐知道了,大姐心裡是明白她的!

她愣愣的,任由徐妙儀一把將她緊緊擁進懷裡,徐妙儀輕聲說:“大姐知道,你要像你二姐一樣,飛到那邊去了,是想給我們家多尋一條生路。”

她方才細細端詳過小妹妹,恍然發覺,小妹麵龐稚嫩依舊,但眼神卻不再懵懂。

徐妙儀心裡很難受。

她還清晰記得那個牙牙學語,軟軟撲倒她懷裡的小豆丁,嫩聲喊她大姐,像個糯米團子似的,她心都要化了。

沈星是徐家這一輩最小的女孩,徐家陽盛陰衰兩輩二十幾個男丁,統共四個女娃。

如珠如寶哄著護著,沈星是最小的一個,家變時死了母親,她哭得嗓子膿血高燒不退,她才三歲多點,可愛一個人兒,病得麻杆似的,變成大頭娃娃。

四叔背著她,奔波一百多裡地,真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救活下來的。

徐妙儀當年知道的時候,哭得心臟絞痛快喘不過氣來。

難得小人兒病好之後沒變,軟軟糯糯,瘦脫相卻說她不餓不疼,她很好,把送藥用指頭大小的粗麵糕往大人嘴裡塞、大侄子嘴裡塞,甜甜笑著,笑得人心都化了,眼淚下來了。

她偷偷進宮去看,蠟黃蠟黃的小人兒還認得她,撲進她懷裡,抿唇笑,甜甜的,喊她大姐~

所有人刹那淚崩。

在那個狹小潮暗的小屋裡裡,泣不成聲。

這是上天賜給他們的寶貝啊。

她那麼好。

真是絕境中的徐家人唯一的美好了。

他們這些年小心翼翼保護著,想的是,就算完再怎麼樣,至少保住她。

如此,即便死了,不算飲恨。

可沒想到,小姑娘還是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長大了!

她意識到家裡的處境,像她二姐一樣,知道他們不會同意,先斬後奏自己想辦法了。

沈星呆住了,她怔怔的,急忙握住徐妙儀的手:“大姐,你知道二姐!”

滂沱雨聲中,徐妙儀輕聲說:“對,我知道。”

“你二姐也知道我知道。”

有一首逶迤悲涼的歌,唱著唱著,突然發現它轉了個大彎。上輩子,沈星直到刑場底下的時候,才見的二姐一麵,那一麵也是最後一麵。

她才知道,原來二姐的心一直和他們在一起的,沒變過。

但她不知道,原來大姐也一直知道。

姐妹大吵一架,決絕離開,叛出家門,其實彼此心中都明白,隻是為了給家裡多尋一條路,自此如同陌路,不再相見。

沈星心臟一下子像被抓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疼,悲傷開出一朵歡愉澀花,原來家裡都明白、都知道,二姐沒有被辜負誤會。

徐妙儀輕撫她的臉,柔聲問她:“你真的喜歡裴玄素嗎?”

大姐溫柔的目光洞悉一切。

“不,”沈星立即道:“不是,我沒有喜歡他,我們隻是朋友。”

她抿抿唇:“他還不知我是徐家人,要是知道了,他肯定要生氣的。”甚至會翻臉的吧?

果然,和徐妙儀猜的一樣,“我想應該就是這樣的。”

她輕聲道。

沈星偎依進大姐的懷抱,溫暖馨香,一直暖進她的心,她發現大姐沒有責備她,家裡的人也沒有生氣,她心裡驟然一鬆,甚至輕快了起來。

徐妙儀輕聲:“傻瓜,你可能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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