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婧忽然感覺到了身後有風,回過頭,便詫異地看到,他們住了幾天的那座樓宇,竟在一點點地現出原型。仿佛是在飛快地重現了一座木頭建築從光鮮嶄新到腐朽破敗的過程。牆壁生出了裂痕與青苔,屋頂的瓦片開始劈裡啪啦地落下,門扇“啪”一下歪斜了下地。野草在屋裡竄高。才一會兒功夫,失去了法術維護的樓宇就變回了一座徹徹底底的鬼屋了。
寧婧震驚地張大了嘴巴。不是親眼見到,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這個破地方住了好幾天。
“走吧,彆看了。”顏千瀾樂不可支,將她拉走了。
*
寧婧這一生,從被藥廬老翁收養,到今天為止,都沒有踏出過菖州半步。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突然要啟程去陌生的地方,內心不免又期待又有點兒緊張。對於要去哪裡定居,她認為要謹慎選擇。
顏千瀾的性子要隨性得多,他本來就要求不高,隻需與寧婧一起就心滿意足。天高海闊,去哪裡都無所謂。故而,把決定權給了寧婧。可寧婧糾結了好一會兒,都做不了決定,顏千瀾決定為她分憂解難,提議說既然他們已經接近嶠山了,不如就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先去弁州遊玩一輪,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
三日以後,他們抵達了弁州的邊陲,在一座乾淨的小客棧落了腳。
很不巧,這段時間,弁州正是雨季。估計是連日事兒太多,寧婧這種很少生病的人,來到了弁州的第一晚,竟久違地覺得身體不太爽利,懨懨地沒有胃口,翌日便自己動手寫了藥方,讓顏千瀾去買藥,自己在房間裡睡覺。
醒過來時,房間裡已是漆黑一片,窗外暮色蒼茫。寧婧揉揉眼睛,才意識到自己這一覺從午時睡到了傍晚。精神好了不少,似乎也有點餓了。
她左右看了看,房間空蕩蕩的。奇怪了,顏千瀾清早便出門買藥去了,居然現在還沒回來?
正當此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顏千瀾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木盤走了進來,上麵放了兩碗東西。左邊那碗黑咕隆咚的,冒著草藥的清苦味。右邊的一碗則是烏雞湯,聞著就讓人饞蟲大動。
寧婧掀開了被子:“你現在才回來嗎?”
“我一個時辰前就回來了,不過那時你還在睡覺,我就沒有吵醒你了。”顏千瀾在床邊坐下,將木盤放下,先將烏雞湯遞給了她:“先吃點東西墊墊胃再喝藥吧。”
寧婧點頭,接了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餓了的原因,她覺得今天的湯格外鮮甜好喝。燉得軟爛的雞肉,還有一些滑溜溜的菇類。忽然,她的喉嚨似乎涼了一涼。好像有什麼東西順著湯汁進了口,滑下喉嚨,稍縱即逝。
寧婧拿著勺子的手停了停,有些怔忪,空出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回味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
顏千瀾的指節不留痕跡地微微一蜷,關切道:“怎麼了?”
寧婧回過神來,又覺得好像是自己多心了,便放下摸著喉嚨的手,笑了笑:“沒什麼,可能吃得急了,吞了一口空氣。”
顏千瀾悄悄鬆了口氣,放下心來。
喝完藥,寧婧那晚早早休息了。
翌日清晨,連下數日的雨已經止歇,天空放晴,雲銷雨霽。寧婧起床後活動了一下身體,隨意看向窗外,眯了眯眼睛。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今天看東西時,眼睛好像格外清晰,遠處的景象,就跟水洗了一樣明晰乾淨。昨日繚繞在身上的那種不舒適的感覺也淡了很多。
反倒是顏千瀾,今天一直賴在床上,似乎沒什麼精神,懶洋洋地粘著她撒嬌。若不是妖怪不會被人類的疾病傳染,寧婧都要擔心他是被自己傳染上病氣了。
如是過了幾日,顏千瀾才慢慢恢複了精神,與她一起離開了暫住的客棧,繼續往前走。
途中,路過一處山腳時,他們發現了一座月老廟。此地估計有一定年月了,牆垣和柱子充滿了風霜痕跡。廟後的幾株紅花樹長勢茂密,盛放得如火如荼。廟中的香火卻不旺,寂寥無聲,台階上落滿了灰塵,目之所及,他們兩個來客。
顏千瀾的眼微亮,轉向了寧婧:“我們也進去拜一下吧。”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遇到寺廟,但先前一直都是過而不入的。月老保佑的是什麼,三歲小兒都懂。顏千瀾的用意,也不言而喻了。寧婧縱容地笑了笑,就被拖進去了。
在木箱裡留下了香火錢,他們取了一炷香,跪在了軟墊上,拜了三拜。
屋外斜陽照入堂中,在地板鍍出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最後一拜起來,寧婧慢慢起身,看向了高高的神座上的月老,怔忪片晌,忽然覺得很是輕鬆,像是一直困擾著她、遲遲做不了決定的一件事,終於一錘定音了。
在此之前,她腦海裡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勸阻她:你可要想清楚了,他是妖,兩年後便要渡天劫。真情一付,三拜下去,你就不能回頭,也容不得後悔了。
心裡是這麼想,但上香、下跪……卻沒有絲毫的遲疑。看到顏千瀾執拗又認真的側臉,她又怎麼忍心讓他失望。
心裡仿佛有一個釋然的聲音在說,好吧,隻剩兩年也行,她認了。
即使在天劫以後,顏千瀾會忘記她,今天付諸的一切深情都會抽回,隻剩下她一個人,獨木支撐著回憶,她也認了。
在那之前,還能朝夕相處兩年,想想還是不錯的。
就在她如此感慨的時候,顏千瀾的一句話,忽然將她喚回了現實:“姐姐,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跟你坦白。”
寧婧一愣:“啊?”
“之前是不敢跟你說,但現在禮成了,你也遲早會知道的……我覺得,還是由我親口告訴你比較好。”顏千瀾定定看向她,似乎做了個艱難的決定,半晌才鄭重地道:“你還記得來到弁州的第二天傍晚,我端給你喝的那碗烏雞湯嗎?”
寧婧莫名其妙:“記得啊。”
“那時候的你,說喉嚨涼涼的,好像吞了一口空氣。其實不是錯覺。”顏千瀾直直看著她,輕聲而清晰地道:“但你吞進去的,不是空氣,而是我的……半顆內丹。”
寧婧的耳膜嗡地一聲,似乎瞬間炸開了一道驚雷,震得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顏千瀾……將他的半顆內丹給她吃了?!
妖怪的內丹的重要性不必多言。更重要的是,它還是妖怪可否被天劫選中、得道飛升、魚躍龍門的最重要考量因素。
某些小妖怪連渡天劫的資格也沒有,隻能衰老死亡。
而顏千瀾……以他靈智修為俱佳的資質,兩年以後,毋庸置疑會被天劫選中。但現在,他將內丹一分為二,給了她一半,等於削弱了一半的力量,也就徹底喪失了渡天劫的資格,也放棄了坐享漫長無儘壽命的資格。
寧婧嘴唇顫抖,就想站起來:“你……!”
“姐姐,你彆生氣,先聽我說。”顏千瀾按住了她的肩膀,讓她朝向了自己,與她麵對麵坐著:“我不是一時衝動,從很久之前,我就決定了要這麼做了。”
寧婧甩開了他的手:“你還說不是一時衝動,你知不知道,沒了這半顆內丹,你就不能……”
“我就不能渡天劫,不能永生,會變老,會死去。我知道。”顏千瀾打斷了她,堅定道:“可那些,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
“在渡劫以後,妖會忘卻前塵,割舍記憶。可我不想忘記你,更不願意與你分道揚鑣,成為陌路人。我知道,姐姐你一直都在顧慮這一點,所以,一直都沒法放開心胸接受我。”顏千瀾不閃不避地看著她,直言不諱:“而且,如果兩年後的我真的忘了你,以你的性格,一定會一聲不吭地離開我吧。”
被他說中了心思,寧婧嘴唇輕輕哆嗦了一下,卻無法反駁。
顏千瀾笑了笑,伸出一隻手,隔著衣裳,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腹部,柔聲道:“有了這半顆內丹,你就能活上千歲。而失去了半顆內丹的我,無法渡劫,壽命也大約在千歲。和你一起在人間活上千歲,一起老,一起死,比起做那高高在上的大妖,豈不是要快活得多?”
寧婧眼眶已經紅了,揉了揉眼,低下了頭。
顏千瀾知道自己這件事,與先斬後奏無異,也有些緊張她的反應。沒想到一股腦說完,竟然看到她腮旁垂淚,惹哭她了。
從小都沒見過她這個樣子,顏千瀾也有些心慌,握住了她的手,有些無措地道:“姐姐,你彆哭啊……真的一點也不疼,我是因為知道你一定會反對,才瞞著你做的。你若是氣我不與你商量,那……我隨你處置就是了。”
他這話才說完,就突然被一股大力迎麵撲倒了,詫異地倒在了地上。感覺嘴唇被什麼柔軟的東西堵住了,瞬間呆住。
……
顏千瀾怎麼也沒想到,三拜剛過,光天化日,他們竟然就在這座月老廟裡坐實了夫妻關係——還是她主動的!
由於關係突飛猛進,之後的那半個月,他都不受控製地都處於一種格外興奮的狀態中,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一張冷魅的臉寫滿了與之不符的傻樂。
也是自此以後,他就不肯再叫寧婧姐姐了,說已經成親了,沒有還叫姐姐的道理,非要用她小時候的那個隻有藥廬老翁喚過的小名“婧婧”來叫她——隻除了某個不可描述的時刻,他才會故意喊她“姐姐”,可以說是非常壞心眼了。
那半顆內丹,融入了寧婧的血肉之中。她不僅壽命延長了,連體魄也好了很多,幾乎不會生病。她現在總算親身體驗到,為什麼總有人想要妖怪的內丹。隻是半顆,就有這麼驚人的效果,若是得到了完整的一顆,那獲得的力量,該是多麼地難以想象。
輾轉數月,寧婧與顏千瀾最終在山清水秀的釉州平城定居。在遊曆的期間,他們聽說了一些消息,說廢世子魏弨和霍天師幾人故意縱火、用死囚的身體假死出逃的詭計已經被發現,在半月前就被震怒的魏王下令押回了王都。禍亂犯上的霍天師和幾個死士都被問斬了,魏弨亦在監牢中用腰帶自縊,也算是惡有惡報了。
釉州在九州偏南之地,遠離紛爭,不算富庶,可百姓的生活得很和樂美滿。
來年春天一到,山上開滿杏花,許多百姓都會上山賞花。寧婧與顏千瀾是隆冬來的。聽聞賞花盛景,她便說也想去看看,便在一個晴好之日,牽著顏千瀾,順著人潮走上了山道。
風中漂浮著清冽的香氣,雪一樣的杏花在枝頭顫抖。忽然,寧婧踢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彆致的香囊。
顏千瀾先於她蹲下,拾起了這玩意兒:“香囊?”
寧婧將臉湊近:“應該是人潮擁擠,前麵的人落下的吧。”
才剛說完,便聽見了一陣嗒嗒的腳步聲,一個也就四五歲、生得極為精致的小姑娘跑了過來,有些害羞地看著他們,又看看那個香囊。
寧婧一看便懂了,善解人意道:“這是你掉的嗎?”
小女孩咬著手指,紅著臉點點頭。顏千瀾便笑著將香囊還給她了,小姑娘興高采烈地接了過來,跑向了前方,牽住了在等待她的爹娘的手。
看著這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寧婧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和顏千瀾閒談時的話題——妖怪與人類結合後,生出的孩子未必是人類嬰兒,還可能是以原型降生的。
初聽到時,她很是吃驚:“你說,生出狐狸?”
“妖與人類的孩子,也有妖族血統,自然會擁有兩個形態。其實差彆不大,狐形出生,也早晚會化人。”顏千瀾支著腮,忽然笑了:“若是蛇妖與人結合,那就是生蛋了。”
寧婧:“……”
她默默思索,想到起顏千瀾小時候漂亮的小白狐樣子,忽然覺得,這件在普通人看來有些悚然的事,似乎也變得有點可愛了。至少比生蛋容易接受多了:“小狐狸也好,像你小時候那樣,就挺可愛的。”
顏千瀾挑眉:“你不嫌我頑皮嗎?”
“頑皮是頑皮,但也很可愛啊。”
……
顏千瀾與她心靈相通,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回憶起了什麼,相視一笑。
閒談之間,他們已經接近了山腰。
前方一口清泉邊,竟然聚集了不少人。寧婧好奇地向路人打聽,才知道這是釉州的一個名喚三生泉的有名之地。男女一同在此地求簽,之後將簽文泡入泉中,若墨跡沒有化開,那便說明雙方是情定三生的緣分。
簽文是用墨水寫的,隻要碰到水,怎麼樣都會模糊。“墨跡不化”這個要求,似乎有點太苛刻了。但還是攔不住那些好奇的遊人、含羞的少女來嘗試。
既然來都來了,不如就試一試。寧婧與顏千瀾求完了簽,走到了一個稍微僻靜的地方,將簽文浸入了泉水中。
原本沒抱什麼期待。誰知等了好一會兒,那簽文上的墨跡居然沒有化開。仿佛是用繡線刺上去的一樣,仍是清晰無比。
顏千瀾有些驚訝。寧婧瞪眼:“這是……”
“兩位施主是貧僧這五十多年以來,見到的為數不多的簽文不化的夫婦。”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旁傳來。寧婧一怔,與顏千瀾轉頭,便看到了一個黃袍高僧手撚佛珠,站在了蒼翠的山道之上,看著他們。
天師收妖,習的是天玄人道。佛僧雖也是世外之人,但並不會輕易出手鎮妖,除非是罪大惡極、沾滿血腥的妖物,所以不必躲避他們。
老僧人的身邊,還跟了一個虎頭虎腦、大約五六歲的小僧。他轉了轉靈動的眼睛,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才介紹道:“這是我們長山寺的釋空大師。”
釋空大師是釉州相當有名的高僧。寧婧連忙回禮,又將簽文遞交給了釋空:“既然如此,大師可否為我們解了這張簽文?”
釋空卻沒有接過,撚了撚佛珠,輕歎道:“前生之事,前生已了。今生便是新的一程了。施主是當真想要解簽?”
寧婧與顏千瀾看了彼此一眼,仿佛都有所了悟,一瞬動容。
顏千瀾慢慢將簽文收了回來,揉成了一團,牽住了寧婧的手,目光清和:“大師說得極是,過好這一世便是了。”
前世的幸與不幸,即使知道了來龍去脈,也無法改變。到頭來,隻會徒增今生的煩憂。道理是這樣,但實際上,釋空見過的人裡,沒幾對能忍住不去探看前生。
釋空“阿彌陀佛”了一聲,目光慈和:“二位施主是大智之人。”
“謝過大師。那我們也告辭了。”寧婧挽住了顏千瀾的手臂,笑眯眯道:“走吧,我們賞花去。”
釋空立在原地,目送著這對璧人相攜而去。
他身旁的小和尚到底年紀還小,沒聽明白自己師父的話是什麼意思。等寧婧與顏千瀾走了,才追問道:“師父,你為什麼不給他們解簽啊?”
釋空笑而不答,轉身往山上走去。
“師父,他們真的有三世緣分嗎?”小和尚還是很好奇,不死心道:“那三世緣分,到底是什麼呀?我好想知道啊。”
釋空停住腳步,看向了漫山遍野開得燦爛的杏花。
簽中所言,那兩位施主,的確有著三生的緣。
第一世有緣無分,嘗儘人間八苦。
第二世鏡花水月,可望不可即。
直到第三世,執念終得回響。
永無彆離,終成眷屬。
——外篇《狐緣》·完——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圓了我的一個心願!
感謝兩年後還在的你們!!!(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