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川屬於準一線城市, 第一人民醫院的規模不是赤淵小縣醫院能比的, 周圍省份裡有得了重病的,基本都會聚集到這裡。雖然前兩年剛擴建過一次,這會還是人滿為患, 電梯是要給需要彆人抬著走的朋友用的,樓梯則分出一條緊急通道, 供腳步匆匆的醫生護士們樓上樓下地跑酷,剩下的病人及家屬,全都喪著臉, 排著隊慢慢走。
有個兩三歲的小孩,大概是生病難受, 臉燒得紅彤彤的,在他媽懷裡不停地哭鬨, 手腳亂倒騰。小孩媽隻有自己一個人, 一路抱著這麼大個孩子十分力不從心,隻能一邊手忙腳亂地控製小孩,一邊低聲下氣地跟碰到的路人道歉, 一個沒留神, 再一看,就發現小孩手裡抓了一把東西——這熊孩子把人家一縷長發扯過來了。
“快鬆手!”小孩媽狼狽地出了一頭熱汗,“我打你了!對不起對不起!”
被拉扯了頭發的人卻順著小孩的手偏過頭,輕輕地勾了勾小孩的爪子,手很涼,玉石似的, 小孩發著熱,自然而然地想靠近涼的東西,放過了頭發,攥住了那根遞過來的手指。
那是一雙男人的手,修長,骨節分明,指尖有薄繭。小孩媽這才發現,那一頭長發的居然是個男人,站在下麵一級台階上。
“那個……不好意思啊。”
男人半側過頭,衝她笑了一下,攤開手掌在小孩額頭上輕輕一貼,舒服的涼意湧上來,哭鬨不休的小孩刹那就安靜了。
“沒什麼,”他說,“我侄子也很不好帶,小孩子麼。”
小孩媽被那半張側臉晃得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走遠了。
盛靈淵把被熊孩子揪出來的長發攏了回去,忽然忍不住想起了他的太子。
太子大名是父母留下的,小名“彤兒”,是他起的。
那孩子天生不足,從生下來開始,就日日夜夜地哭,沒完沒了,仿佛來人間活這麼一場,痛苦程度不亞於被“逼良為娼”,那叫一個心不甘情不願。
這孩子身份特殊,父母早亡,盛靈淵早年身邊沒有能信得過的人托付他,就隻能帶在身邊,被這位“夜哭郎”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的手每天不是壓在那孩子天靈蓋上,就是搭在那細小的脖頸上,一天大概有七八十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念頭。
再後來,可能是他習慣了,也可能是他發現,小孩子就是一麵能哭會鬨的鏡子,能照出大人平靜麵具下焦頭爛額的心。
盛靈淵一度把太子當成“磨刀石”用,逼著自己在那尖銳的哭聲裡凝神靜氣,活生生地磨出了一顆波瀾不驚的心。
他透過樓梯的縫隙,朝熙熙攘攘的門診大廳看了一眼。
如今赤淵火滅,人間太平,大概那孩子做得不錯。
這時,一群白大褂推著個急診一路狂奔而過:“讓一讓,讓一讓!”
盛靈淵隔著一段距離,瞄了一眼正被人圍著搶救的年輕男人——還有氣,但神魂已經消散了,這一番大動乾戈地救,注定也是徒勞無功。身後一對中年男女,該是他父母,踉踉蹌蹌地跟著,女人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捂著嘴,不敢大聲哭。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憐得很。
盛靈淵抱臂冷眼旁觀片刻,抬頭看見天花板上吊著的指路標,勉強認出了“急診”兩個字,那些白大褂忙得腳不沾地,不時有人被推進去。
其實宣璣說的“身份”很容易拿到,一對疊加的小障眼法,選準時機,頂一個死人就行。
周圍中招的凡人一開始會覺得他就是原主,長著跟原主一樣的臉,相處一段時間以後,就可以在日常接觸中,潛移默化地修改人們的記憶,慢工出細活,漸漸讓他們覺得自己認識的那個人本來就是這樣,偶有細節疏漏也不要緊,反正大部分人都活得稀裡糊塗,偶爾發現一些不對勁的細節,也會自行補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比在酒店外麵被一圈警車圍著,緊急修改附近所有人的記憶容易多了。
不過……
盛靈淵悄然下樓,離開了醫院。
他想,他要這玩意乾什麼?那小妖實在多慮了。
這些人的日子,圖個新鮮,多看一看也就算了,百丈凡囂,太熱鬨了、太吵了,他過不慣,解決了那擾人清靜的陰沉祭文,他還是得回赤淵,找個地方入土為安,希望百年千年後,可彆再有不開眼的後人把他挖出來了。
不過話說回來,先是他,隨後是巫人族的阿洛津,那麼下一位被陰沉祭文驚擾的……該是哪裡的老相識?
盛靈淵沉思了片刻,目光最後釘在了南方,從醫院西門走了。
與此同時,宣璣正好趕到了醫院——可惜他從東門進的。
他匆匆趕到肖征的病房,進門以後,劈頭蓋臉就問:“老肖,剛才是不是什麼人來過?”
“你那把比你還賤的劍。”肖征一手按在過載的能量檢測儀上,換下病號服,金雞獨立地提褲子,“還破壞了公物……”
宣璣瞄了一眼那台一人多高的檢測儀,一看就很貴,於是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賠不起,辭職報告我發你郵箱裡,回老家了,拜拜。”
此時,他迫切地想回族裡祭壇看一看。
宣璣雖然看著外向跳脫,但不是個情緒化的人,很少會有大悲大喜,可是盛靈淵一而再、再而三地勾起他莫名其妙的情緒。
如果說巫人塚裡那次,還可以說是受環境和劍身共鳴,可早晨的那個倒黴夢又是怎麼回事?這會他胸口還堵得難受,要不是一絲理智尚存,方才路上差點把“全責協議”翻出來簽了。
如果他們家祖上沒有受虐狂的傳統,那他們一族一定和當年的武帝有更深的羈絆。有多深,宣璣不太能想象。
因為守火人往往出生在戰亂、饑荒或是大天災之年,一睜眼就是上一任葬身火海的情景,繼承的記憶幾乎就是三千年的苦難史,可即使是一次一次被赤淵吞噬,也被代際傳承隔離了——類似於一種保護機製,也就是說,宣璣能從上一代的記憶傳承裡“記住”死亡的這件事,但死亡一瞬間引發的巨大恐懼與痛苦情緒並不會傳到他這裡。
連死亡帶來的情緒都可以被隔離,為什麼盛靈淵會給他這麼深刻真實的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