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1 / 2)

烈火澆愁 priest 8315 字 8個月前

() 盛靈淵是把自己忘在赤淵裡的人, 埋了三千年, 他已經凍成了一座清楚明白的冰雕。

滾滾紅塵,他初來乍到,格格不入, 還沒來得及試探性地融化一點,堅不可摧的冰層就連個預警也沒有, 先從裡麵炸開了。

飛濺的冰碴如刀與劍,把毫無準備的**剜得千瘡百孔。

東川、阿洛津、老族長、寧王、丹離、度陵宮。

他的師與友,他背叛的、背叛他的, 為他而死的、被他手刃的。

他原本隔著冰河,遠遠地望著他們……可是刹那間, 冰河斷裂,他被一把推進了那些故人與故事之間。

隔岸的火從天而降, 滅了頂。他像個被突如其來的大天災壓在下麵的螻蟻, 沒來得及眨眼,已經被燒成了灰。

可……即使軀體燒成灰,他也要拚了命地循聲看上一眼。

王澤他們仍在消化修複知春就得殺人的信息, 宣璣換成了古語。他在幾步以外, 翅膀合在身後,偶爾有火星瀟瀟而下,腳下的木偶殼還在燒。

眉目是陌生的眉目,盛靈淵發現,朝夕相處這許多天,他像是從來沒有仔細看清楚過這張臉似的, 恍若未識。身形也是陌生的身形,太高了,手長腳長,舉手投足都是老江湖的遊刃有餘,像是一出生就這麼老練,從來沒幼稚過,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壓箱底的小哭包和眼前的人聯係起來。

這人連聲音也低沉疏淡,咬著他熟悉的雅音,當年少年式的輕快……甚至略帶聒噪,都不見了。聽起來又遠又近。

“你說……什麼?”

宣璣朝他走了一步,他想:我小時候常常做夢,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能見你一麵,我想看看你,不是從銅鏡裡,也不是從水麵上,我想看有血有肉的真人。

又一步——

後來我能看見你了,也從你眼裡看見了我,但我隻是一把劍,我就貪心,想……我什麼時候能脫離劍身,讓你看看真正的我。

再一步——

結果啊,想太多遭報應了,命運這龜孫不是東西,不教而誅,不行就早說嘛,能以劍的身份一直陪著你也沒什麼不好。可是你的世界漏了個窟窿,把我漏掉了。我想,隻要能讓我再跟你說句話,我什麼都願意。

他在盛靈淵麵前站定,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

沉默著,又似乎說了很多話——

再後來,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我自己了,可你的眼睛就像一對反光鏡,看著我,看不見我。

宣璣半跪下去——盛靈淵的鞋帶開了,陛下穿不慣這種不及踝的係帶運動鞋,總是綁得很鬆,總是開,宣璣仔細地幫他係好,又一寸寸地拉平了褲腳。

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我上回還有句話沒說完。”

盛靈淵好像突然聽了太多的聲音,反應變得很慢,每個字要聽上許久似的,好一會,他才把這句話聽完,很輕地一點頭:“你說。”

“靈淵,我……”天魔劍被微煜王砸碎時,留了這麼個沒頭沒尾的話頭,始終沒有機會續上。

這時,赤淵深處,守火人冰冷的石碑成片地開裂,隨即化作齏粉、化作青煙,盤旋而出,萬山無阻地飛向歸宿之地。

“我這一輩子,無憂無愁,”他含著一點笑意,眼角的小痣翹了起來,“我想不出來比這更好的一生了。”

盛靈淵微微晃了一下,被岩漿洗練過的骨肉似乎正飛快地變薄、變脆,能被一片羽毛壓塌。

“我其實很感謝他們……”

感謝他們把我煉成劍,要不然,我就隻是供桌上不見天日的天靈,沒有你,沒有那二十年在人間的日子,該是多麼沒滋沒味啊。

有外人在場,宣璣很多話不便說,沒有宣之於口,他垂下眼,盯著盛靈淵垂在身側的手。

那隻手自從天魔劍斷後,持刀劍、持筆、持傳國玉璽,掌著生死權,穩如磐石,從無半分猶疑。

竟又開始輕輕地顫抖。

宣璣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很想握住那隻手。

沒敢。

這時,發動機的引擎聲遠遠地傳來,緊接著是直升機螺旋槳的噪音。

好,按照套路,野怪清乾淨,支援也爬著來了。

總部的直升機沒地方降,大蒼蠅似的懸在他們頭頂“嗡嗡”亂叫,風卷沙石,煙塵亂滾,扯著嗓子喊也壓不過這動靜。

於是宣璣不再說話,隻是站起來,衝盛靈淵一笑。

宣璣從方才開始,就換成了古語,聲音壓得很低,在外人看來,他倆仿佛隻是交流了兩三句聽不懂的方言。

沒有人知道這兩三句話整整講了三千年。

就像沒有人記得,赤淵下曾有滾滾的岩漿。

盛靈淵仿佛是被宣璣這一笑給笑得聾啞了,木然地看著一大幫人衝上來,大呼小叫地抬走燕秋山,開始收拾現場。

有人在指揮,有人在不停地問問題。人聲嘈雜,幾乎一息之間,盛靈淵就把他已經差不多能說流利的普通話還給了新聞聯播,又什麼都聽不懂了。

他有點困惑,因為知道自己是不做夢的。

剝離朱雀血脈之後,隨著感官漸漸麻木遲鈍,他也不怎麼做夢了,他的識海真的變成了海,連驚魂投進去,也仿佛隻是一顆小石子,後來連一點漣漪都懶得起了。他添香驚魂,本想見故人背影,可是驚魂這沒用的東西,隻給了他死去活來的偏頭痛。

哦,對……就是這種頭要炸開的感覺。

可不是夢,也總不能是真的吧?

又或者是哪裡的宵小捏造的幻覺?那這幻覺未免捏得太假了一點。

他隻偶爾用過畢方的眼和耳,多數時候,是借通心草收集必要的信息。那通心草咒刻在一個木頭小人上,身上刻著八個點,是天魔劍上的圖騰,能湊合著充作視聽,但沒有其他的知覺——總歸隻是個簡單的傀儡而已,視覺和聽力也不比自己的眼和耳,像身在木桶裡,透過木板傳聲,從木頭人眼部的小孔裡往外看。

從這個世界醒過來以後,他雖然看似什麼都能適應,其實什麼都不習慣,熱食的味道陌生嘈雜,待在宣璣那所謂“隔音好”的屋子裡,連隔壁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微風吹過發膚的感覺擾人得很。

但擾歸擾,他心裡是不跟著動的,不像現在。

他仿佛是個三千年翻一次身的太歲,反應遲鈍得驚人,直到這時,那些悲與歡才如同埋伏很久的怪獸,忽地露出猙獰的嘴臉,一口朝他咬下來。

他又把阿洛津重回釘回棺材裡……兩次,他親眼看見東川的巫人塚粉身碎骨、微雲墓分崩離析,微煜王重提碎劍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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