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璣:“我們那個……胖丫頭?”
東川的巫人族村落, 當年依山而建, 族中幾乎沒有平地,想去鄰居家串個門,都要來回爬好幾個坡, 飲食習慣也偏素——族裡沒地方大規模養活牲畜,能吃到的肉食除了散養的雞, 就是水產——因此族裡人都比較苗條。
宣璣愣了好一會,忽然忍不住笑了,罵道:“阿洛津那小矮子, 總笑話妖族和人族傻大憨粗,就他們巫人以‘秀’和‘雅’著稱。呸, 秀雅個球!明明是他族天天吃糠咽菜,一個個餓得麵黃肌瘦, 有本事移民過來住兩天, 試試看他們吃得胖吃不胖。就阿洛津那飯桶饞死鬼轉世,二百五十斤算便宜他!”
盛靈淵的手被源源流出的血黏在青銅鼎上,眉目卻柔和下來。
阿洛津知道天魔劍, 總是很好奇, 常說要好好活個百八十年,“爭取有一天也能和劍靈彤一起玩”。
其實少族長完全是自作多情,劍靈快煩死他了,一點也不想跟他玩。
這倆東西差不多的年紀,半斤八兩的心智水平,在沒出息這一點上不相上下。在東川時, 劍靈已經自覺是個男子漢,學會彆扭了,不願意再叫“靈淵哥哥”,不想這稱呼被阿洛津在不知情的時候撿走了,小劍靈自己不要,也不肯給彆人,頓時怒不可遏,單方麵地跟阿洛津結了梁子,一氣好多年。
阿洛津年少時,無聊話多,常常在盛靈淵耳邊“叭叭”起來沒完,半大不小那會尤其喜歡高談闊論,盛靈淵聽得多回得少,但聽他說話時總帶著點“很有趣”的笑意,笑得阿洛津越發以為自己妙語連珠,一點也不知道旁邊其實有個看不見的劍靈在跟他頂嘴。他說一句,劍靈就在盛靈淵心裡編排一句,這二位的聲音一內一外,活像一對毛沒長全的小雞仔捏著嗓子隔空打鳴,又消鬱又解乏。
盛靈淵彎起眉梢,幾不可聞地對宣璣說:“你怎麼有臉說彆人是飯桶……沒猜錯的話,朱雀圖騰被我們這邊擾亂,羅翠翠應該是出了問題,巫人語混進了回響音,很可能是那個影人吞了羅翠翠。”
宣璣就朝著那些突然糾纏在一起的藤條喊:“喂,小矮子,你還在那影人肚子裡聞什麼排泄物,還不出來大鬨天宮?你不是要見我嗎?告訴你,你的梨乾都是我偷的,你們家後代在給我當小弟,我看她一眼,她就得把兜裡零食都上供,你聽著爽不爽啊?”
他笑著笑著,眉梢與嘴角就像被拴上了千斤墜子——儘管奮力地上揚,還是無可奈何地低垂了下去……
人族能吃飽飯的那天,來得太晚了,阿洛津沒活到中年發福,也沒能長成兩百五十斤的樣子供他笑話。
他倆唯一一次碰麵,一個已經死了,一個還沒找著前塵,未及敘舊,便又擦肩而過。
可是有多麼有緣無分啊。
平倩如要往耳朵上扣屏蔽器的手停在了那裡,外勤的同事以為她屏蔽器出了問題,罵了一聲“累贅後勤”,就連忙要上來幫她。
平倩如卻一抬手擋住了:“我先不戴。”
回響音裡那奇怪的語言語無倫次的,隻是反複念叨著“巫人族的血脈”,像傳說中死去多年的地縛靈,忘了一切,被困在生前的某處,徘徊不去。
“血脈?”她愣了愣,伸手摸向自己的耳後——剛剛碎了的屏蔽器在那留了一條小傷口,平倩如用手指尖擠出了一點血,緩緩地蹲下,剛碰到地麵,地上就鑽出一根細小的草莖,卷住了她的手指。
外勤們看見草就害怕,當時嚇了一跳,一個要拉她起來,另一個已經把手按在了腰間的秘銀上。
平倩如連忙阻止:“彆打……等一下!”
她覺得有某種異樣的情緒從那小草上湧過來,說不清什麼感覺……像是夢回時忽聽童年小巷裡小販的叫賣聲,睜眼一看,恍惚自己還年幼,已經過時的親人正在旁邊打著扇。又或者是闊彆故土多年,再回家,物不是、人也非,街道與房舍都改頭換麵,正自迷茫時,忽然抬頭認出身邊的大槐樹是小時候爬過的。
平倩如不明白回響音裡摻雜的聲音是什麼,也不明白它從哪來,她隻是本能地信任那個聲音。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臉上有點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潸然淚下,她在模糊的視線裡突然抬起頭,對同事說:“我可能有辦法接入回響音了!”
笨重的回響音設備很快被推過來,轉換器對準了那根纏住平倩如手指的草,那小草好像知道她想要什麼,迅速抽條長高,成了鬱鬱蔥蔥的一束,溫柔地攀上轉換器的接頭,纏了上去。
外勤們麵麵相覷:“什麼情況?這根草是哪邊的?”
平倩如:“所有操作過回響音的都過來!幫我打電話回總部,征集所有跟我一樣的人……就是曾經被判定為‘特能’,但始終沒有表現,也無法判定特能方向的!讓大家都來試試,或許可以!”
亂成一團的前線屏蔽器發放點——
有外勤終於找到了備用的結界設備,結界網一開,混亂的人群“暫停”了,一時間,廣場上隻有廣播聲,與燕秋山壓抑的喘息聲。
王澤伸手按了按燕秋山肩頭,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一大批秘銀子彈看準了他們鬆懈,突然從四麵八方打了來。
王澤一把護住燕秋山,帶著他和知春原地滾開,與此同時,結界網再一次被打碎了。
王澤汗毛倒豎,做好了被人踩一萬腳的準備:“奶奶的……”
可也許是混亂被打斷過一次,上頭的熱血被寒冬臘月的西北風吹涼了,方才已經嚇得瀕臨崩潰的群眾忽然被放開,卻也隻是起了輕微的騷動,並沒有繼續吱哇亂叫,有一部分人還親眼看見了方才詭異的一幕——那些可怕的銀色子彈完美地繞開了他們這些一動不能動的“木頭人”,不自然地拐著彎,隻追著那些“特能人”打。
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那個好像真的不打我們……”
“不打你們也快滾!誰知道他們一會有沒有彆的招!”王澤吼道,“各部門注意,三點鐘方向最少有兩個狙擊手,八點鐘方向……操了!”
風神一的現任與前任隊長在一起的目標太大,秘銀子彈迅速鎖定了他們,緊接著,密集的銀光朝著王澤他們砸了下來。
王澤和燕秋山同時推開對方,兩人往兩個方向退開,燕秋山方才本來就脫力,腿又瘸,一下沒站穩,摔了一跤,手肘重重地戳在地上——稍有格鬥常識的人都不至於摔得這麼慘,可燕秋山似乎已經忘了他學過的一切,他隻顧緊緊地抱著知春,一側歪滾到了不知誰腳下,他也沒抬頭,儘力蜷起後背,嚴絲合縫地把知春保護起來,至於其他,都顧不上管了。
可是就在這時,那窮追不舍的銀光突然消失了,燕秋山隻聽見秘銀落在周圍地麵上的聲音,他驚訝地抬起頭,看見一個老人站在他旁邊,那老人把厚厚的棉大衣脫了下來,張開雙臂撐著,乾瘦的身體像個稻草人的木架,把那大棉衣撐成了一麵巨大的盾牌,罩住了燕秋山。
燕秋山從沒見過這個老人,秘銀劃過誇張的軌跡避開他,老人明顯是個普通人。雖然勉強算是乾淨,但乾燥而溝壑叢生的臉、領口袖口的磨邊,以及扣子上掉出來的長線頭,似乎都透露出老人生活不那麼富裕。他那從眼角一直延伸到太陽穴的皺紋裡卡著眼淚,連淚水都似乎比彆人濃稠,顛來倒去地把“小張是好人”說了好幾遍。
燕秋山恍然想起,那位被秘銀打死在他麵前的、不怎麼熟稔的同事……好像就姓張。
“我們住鄰居……從小我看著他長起來的,”老人的聲音淹沒在嘈雜裡,隻有特能敏銳的耳朵才能捕捉到他微弱的呼喊,“我是‘五保戶’,又不中用,又沒臉……老也不死,老樓裡連個電梯也沒有,以後誰給我扛大米啊……你們乾嘛要打他呀?”
老人茫然地抬起頭,像個笨拙的老母雞,一邊用自己當著秘銀子彈,一邊喃喃地,不知道在問誰:“什麼壞世道啊?”
王澤趕過來:“燕隊!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