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無命一行來到幽州東南部。
這裡,南臨薑州, 東接天都。
氣候無比乾燥, 放眼望去, 儘是大片黃沙。
商隊不可能走得像行軍那樣快,若是速度太過紮眼,很容易就被察覺異常。
所以隻能在這片戈壁上龜爬。
慢悠悠地蹭了幾日之後,桑遠遠成功晉入靈隱境六重天。如今, 她的靈蘊已是翠翠的碧綠色, 像軟玉一般,每次入定,看著這般通透漂亮的顏色,桑遠遠都會有種自己是個價值連城的翡翠雕像的錯覺。
太陽花已有小臂那麼長了,花盤上滲出的青色光暈,漸漸變成了水一般的材質,像是一種貴重的精華凝露。
她把幽無命種得滿滿當當, 隻要一入定, 這個男人就會被她種成一個類似仙人球的玩意, 隻能大概看出個形狀。
叫他凶!
這一日,一路默不作聲的阿古,忽然來到了車廂外,求見幽無命。
“主君,前方十五裡,便是屬下恩公的埋骨地,屬下想走一趟, 給恩公添幾炷香幾抔土,望主君恩準!”
此地距離幽、薑的邊境線已不足百裡。阿古也知道自己的請求容易節外生枝,一張瘦長的臉上滿是慚愧糾結。
半晌,車廂中傳來幽無命淡淡的聲音:“一起去。”
他推開車廂的木門,站到車轅上。
凝望遠方片刻後,他衝著桑遠遠招了招手。
“那,”他遙指著東南方,“你彆看阿古現在凶得很,他小時候,就是個廢物,自小在泥巴裡打滾,叫人欺負得夠戧。”
阿古撓著頭,立在一旁憨笑:“主君又笑話了。”
桑遠遠鑽出車廂,踮著腳望向東南邊。
距離那麼遠,隻能看見一片矮山,山間倒是有許多綠色,像是戈壁上的一小片綠洲。
她饒有興致地望向阿古:“那裡是阿古將軍的故鄉嗎?”
阿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幽無命。
幽無命很無所謂地抬起手來揮了兩下,嘀咕道:“聽了八百次,耳朵都起繭了,小點聲說,彆吵到我。”
他鑽回了車廂。
阿古撓了撓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喝醉酒,就愛叨叨,偏還嫌棄彆人沒資格聽我叨,每次酒壯慫人膽,便跑到主君麵前叨……”
桑遠遠噗嗤一笑。
她很能腦補出幽無命想要拔刀砍人的樣子。
阿古嘿嘿嘿地笑著,道:“其實主君就是對外人凶,我知道他不會真砍我。哦不對,其實是砍過的。”
他抬起手來,指了指後腦勺。
“我七歲時,生了場怪病,這裡,長出另外一個腦袋。”他的眸光微微黯淡,“被當作怪物,扔進河裡,幸好有位恩公救了我,將我帶在身邊。”
“恩公是個教書先生,自從收養了我,許多學生都不到他的私塾上課了。恩公獨自一人生活,帶著個兩歲的小公子,因為我的事,害得他斷了收入,我十分內疚。”
阿古眸中泛起一點淚光,目光變得悠遠:“這麼多年了,我從未見過如恩公一般的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小公子亦是像個天上下凡的小仙童。”
“村裡的人打我、罵我、用石頭砸我,我便偷他們家裡的雞鴨,薅他們菜地裡的菜苗,配上河裡抓來的魚,給恩公和小公子補身子!我運氣也是特彆好,有一日睡覺時,忽然便自己洗筋伐髓,踏入靈隱境一重天。”
“啊……”桑遠遠感歎,“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古臉上浮起了微笑:“自那之後,我便可以吸收木靈蘊了。嘿,我想著,待我修為有成,便去參軍除魔立功,給恩公掙臉麵!叫恩公和小公子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桑遠遠突然想起了方才阿古的請求。
到恩公的埋骨地,添香添土。
“誰知,”阿古臉上浮起慘笑,“那樣的日子,竟隻過了短短三年。失去一切之後,我突然才明悟,還盼著什麼好日子啊,能陪在恩公和小公子的身邊,給他們抓魚吃,便已經是最好的日子了!”
桑遠遠心臟一緊。
阿古的眼睛逐漸發紅:“有一天,恩公突然被抓走了,小公子也被帶走。我等了很久很久,隻等到一具屍骨。說是謀逆,笑話,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謀的哪門子逆!”
“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報仇,我也不知道小公子怎麼樣了,他隻有五歲啊!我隻能咬牙活著,一邊打聽小公子的消息,一邊拚命修煉。直到十年之後,叫我成功蹲到了一個機會,摸到東郊國寺刺殺仇家……”
“然後呢?”桑遠遠見他半天不說話,忍不住追問。
“然後,我就被主君砍了腦袋。”他撓了撓頭。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他。
不是,好端端的一個報恩複仇記,怎麼突然就靈異了。
旋即她反應過來了,被幽無命砍掉的,是那個多餘的腦袋——讓阿古被人當作怪物的那個小腦袋。
她還是有點懵,壓著聲音問:“莫非你行刺的是……老幽王?”
阿古點了點頭:“對,十年前的事兒,遇上主君,沒能成功。”
桑遠遠:“……然後你就跟了幽無命?”
“對啊!”阿古認真地點頭。
桑遠遠理了理。十年前,阿古行刺老幽王失敗,跟了幽無命,五年前,幽無命血洗送親宴,也算是幫助阿古報了仇……
幽無命老早就計劃著滅他自己滿門了,所以才會把這些本就和老幽王有血海深仇的人收到麾下。
這兩個人相遇的畫風著實是怪誕——
幽無命:“你要行刺我爹?”
阿古:“對!”
幽無命:“跟著我,我帶你殺我全家!
阿古:“好!”
桑遠遠感覺眼前漫起一整團迷霧。
記靈珠中幽無命生母的聲音,實在是太像女帝君薑燕姬了!如果幽無命的生母是薑燕姬的話,他又怎麼會變成了幽州王世子呢?
幽無命的身上,到底背負著多少秘密?
她搖搖頭,不再多思。
“後來你找到那個小公子了嗎?”桑遠遠問道。
阿古眼神一暗,輕輕搖了下頭:“小公子若是還在,必定和主君一樣,生成個風流標致的好人物。”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腦海裡忽然浮起了畫麵。平凡的小村莊裡,一位玉樹般的小先生,帶著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走在夕陽下的土路上。
身旁還有一個多長了個顆小腦袋的怪少年,帶些羞澀和景仰,凝望著這對畫中父子。
隻可惜,這幅美好的畫卷,突然就被人撕了。
說話時,一座村莊已出現在視野中。
阿古並沒有進村,而是繞到村後一座小小的荒山上,在一處角落裡,找到了那座毫不起眼的墳塋。
“畢竟是謀逆。連碑都不能立。”阿古雙眼通紅,在墳前上了香,“恩公姓明,我永記在心。”
他拜了幾拜,低低道:“恩公,阿古這一生,都不會放棄尋找小公子,恩公若是在天有靈,還請給我指引,讓我找到小公子,護他一生平安。恩公,阿古如今已不是當初的小廢物了,阿古已是大將軍呢,定能罩著小公子,讓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桑遠遠容易共情,眼眶忽地濕了。
她回到車中,發現幽無命並沒有在修煉。
他正正地坐著,目光有些空茫,好像透過車廂,也在凝望著那座墳塋。
發現她歸來,他緩緩轉了下黑眸,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小桑果,彆人上墳你也哭?!與你何乾!”
他拍著膝蓋哈哈大笑。
桑遠遠惱怒地彆開頭,狠狠抹了兩把眼睛。
太愛共情怪她咯。
幽無命很開心地把她拉到了懷裡。
“嗯,明白了,小桑果是水做的。”他說,“我死的那天,一定得帶上你,要不然你天天到我墳前哭,豈不是把我泡爛了。”
她瞪了他一眼,輕輕倚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體有了顯著好轉,她也不確定自己種的那些花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畢竟兩個人的修為差距實在是太大,他有心入定療傷的話,與她這種三腳貓功夫相比,效果肯定是天壤之彆。
“你說,阿古會找到那個小公子嗎?”她輕聲問道。
幽無命輕而不屑地嗤了一聲。
她仍在感慨:“如今阿古已是凶名赫赫的大將軍,你麾下第一人,幽影衛之首,若是小公子還在就好了,阿古一定能護住他,讓他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
他垂下眼睛,盯了她一眼。
“是嘛。”他淡淡道。
“是啊。”
她輕輕歎了口氣。阿古已把這些事情在幽無命麵前念叨了八百遍,若是能找得到,幽無命肯定早就幫他把人找來了。
這樣一個籠絡人心的好機會,誰也不會放過。
算算日子,明家父子被抓走的時候,幽無命隻有四五歲,身體又差,正在鬼門關附近轉悠,根本不可能知道外頭發生的這麼一件小事。
幽無命思忖了一會兒,令商隊直直往南行,到了幽、薑二州的交界處。
“那裡是天峰關,我的。”他指著一處關隘,得意滿滿地說道。
“唔,你的。”桑遠遠點點頭。
他的手臂緩緩移向東麵:“峽穀。”
“峽穀。”桑遠遠有點摸不著頭腦。
幽無命跳下車,把她拽到短命的背上,帶著她向那處險峻的峽穀掠去。
這處穀地很是狹窄,堪堪夠一兩頭雲間獸從中穿過。兩旁全是風化的巨石,有風貼著地麵在刮,黃沙漫起尺把高,像是踩踏在黃色的仙霧中一樣。
短命很懂主人心,無需幽無命吩咐,便放緩了速度,慢悠悠地踱向前方。
“小桑果,你是不是傻乎乎地信了阿古的話?”
不等她回答,他徑自說道:“就他那資質,不用洗髓液,也想洗筋伐髓,嗬。”
“哎?”桑遠遠疑惑地偏頭看他。
“肯定是彆人幫他的啊!”幽無命愉快地咧開了嘴角,“姓明的不是普通人,明白了嗎?這裡,你看看這裡……看見沒有?”
他指向前方。
桑遠遠抬頭望去,看見前方很突兀地出現了一大塊空曠的平地,左右兩旁的風化山石像是被削過一般,凹出一個巨大的弧形盆地。若是從高處望,這道峽穀就像是一條細線正中串著一粒大珠子。
桑遠遠更加摸不著頭腦了。這和阿古的恩人是不是普通人,又有什麼關係?
她納悶地偏頭望向幽無命。
他垂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