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幽無命求援的章州, 正好與那個正在搞夭蛾子的秦州接壤, 位於秦州西麵,北臨冥淵。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狗子和偶子出發的時候, 從冀州方向發往章州的幽州援軍也出動了。
這一回,正好借著這一波‘湧潮’, 試試從皇甫雄的八千騎兵身上扒下來的裝備威力如何。
幽州的兵, 還是第一次穿上靈蘊鎧甲呢。
可惜的是收剿來的雲間獸和獸甲一時還派不上用場——戰獸和騎兵, 需要很長時間磨合才能一起上戰場。而幽州的雲間獸體能較差, 裝上鎧甲大大影響了行動能力, 倒不如不穿。
所以此次發往章州的幽軍組的是靈甲步兵陣,共七千人。
他們的行軍速度自然比不上短命, 得遲個兩日。
次日午時, 短命越過幽州境,抵達了章州地域。
章州的大地很漂亮。
是典型的丹霞地貌。
走在那些好似被紅、橙、黃三種顏色的染料大肆潑灑過的山岩群裡, 再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當真像是誤入了畫中世界一般。
章州的餅很香,一種很奇怪的軟麵做成的,咬在嘴裡略有一點點粘牙, 每吃一口都得使出一兩分力氣來,把它稍微拉長一些,然後才會酥酥糯糯地斷在牙間。餅中夾了切得細細碎碎的肉,烤過, 鮮香撲鼻, 再夾了一些章州特有的黃或綠色的調味菜, 每一口滋味都不同。
桑遠遠把肚子都吃出了一個小鼓包。
幽無命常走章州,倒是早也吃慣了。他見她像隻鬆鼠一樣,抱著餅子‘吭哧吭哧’啃個不停,心中好笑,便買了一大包,掛在短命的脖子上,讓她一路走一路慢慢吃。
她吃撐了,卻又舍不得那些烤肉的滋味,便偷偷把外麵的餅殼拆下來,趁幽無命不注意悄悄往短命嘴裡塞,她自己就吃裡頭的餡兒。
幽無命從來也不許短命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隻許它吃糧草。
短命知道,桑遠遠也知道,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嘴。
這一人一獸為了口腹之欲,配合得極為默契,一個悄悄塞,一個偷偷吃,時不時齊齊心虛地瞟一眼幽無命,然後繼續偷吃。
兩個都沒注意到,每當桑遠遠把一塊餅往短命嘴邊遞,而它極有靈性地偏頭來接時,幽無命身後總會探出一隻小小的手來,敲敲他的肩膀,然後指向那塊從桑遠遠手上落入短命大嘴裡的餅子。
這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告小狀。
“小桑果,胃口不錯。”幽無命挑著唇笑,聲音輕飄飄,含意不明。
桑遠遠訕訕地回頭衝他笑:“唔……好吃。”
他俯下身,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聲線暖味:“我還餓著呢。”
桑遠遠心尖一悸,回身把一整張餅塞進了他的嘴裡。
幽無命愉快地咬著餅,含糊不清道:“不吃這個,要吃果子。”
桑遠遠摟著他的脖頸笑,趁他盯著她的眼睛挪不開視線時,反背在身後的那隻手,再次偷偷把一塊沒了餡兒的餅殼子塞給短命吃。
人偶憤怒地把小手指向短命那張嚼得‘叭嘰叭嘰’作響的大嘴巴,指了半天,見幽無命假裝看不見,氣得背轉了身,倒坐在短命尾巴旁邊,拔它尾巴上的毛。
短命忙著偷吃,根本顧不上丟幾根毛毛這種小事。
不能吃美食且被徹底無視的偶:“……”
氣到啃爪爪。
放任桑遠遠把短命喂成個西瓜肚之後,幽無命悠悠閒閒地開口了,“小桑果,你知道章州有兩個王麼?”
桑遠遠一怔:“章州也有攝政王?”
“不是,”幽無命指著前方一整片綿延不絕的山群,道,“章州全境是山,多馬匪,清剿不易,北麵又毗鄰冥淵,顧得一頭顧不得另一頭,章州王章岱繼位之後,常年引兵在外,疲於奔命。”
桑遠遠輕輕點了點頭。
來到章州地域不過一日一夜,便已遇上過三波馬匪了,若是尋常百姓,在這樣的地方必定是寸步難行。
馬匪劫了百姓,百姓為了活命又做了匪,惡性循環,處處是盜匪,不見老實莊稼人——納稅人都落草為寇了,州國征不到糧稅,隻能再加重賦稅,惡性循環愈演愈烈,便成了如今這個首尾難顧的局麵。
難。
幽無命道:“章岱久久回不了一次章都,他的弟弟章涇便代替他處理州國事務,為了行事方便,章岱將王印交給了章涇。這般過了十餘年,外界已隻認章涇這個章州王了。”
桑遠遠道:“這兩兄弟感情很好?”
一山容不得二王,都這樣了,居然還沒打起來。
幽無命嘲諷地笑了笑:“章岱隻看得見麵前方寸地,哪裡有缺漏便往哪裡跑,你叫他隔著千裡望見章涇的野心?嗬。”
桑遠遠奇道:“既然章涇有野心,為什麼不自己稱王呢?”
“沒必要。章涇已是實際上的章州王,把名頭留在章岱傻大個那裡,那個傻子便替他在外頭奔命,指哪打哪,章涇隻管盤在章都,好處都是他的,何樂而不為。隻待章岱一死,名聲和王位,還不就是章涇的囊中之物。”
桑遠遠笑了:“外界一定不是這麼說的,對嗎?”
“嗯,”幽無命道,“那些蠢人,隻道這二人兄友弟恭,一文一武,支撐著章州這風雨飄搖的大地。嗬,小桑果,要不是怕你擔憂,我才懶得管這些閒事。向我求救的是章岱——他是真的害怕冥魔攻進來。至於章涇,已在數日之前,發了聲明與幽州斷交,他是想借著這一波湧潮,把章岱的老本都拚光呢。”
桑遠遠忍不住回頭望他。
這雙懶懶散散的眼睛,總是把什麼事都看得那麼透徹。不知他走進燃火天都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若是從前,他才不會管什麼秦州打地洞的事情,也不會對任何人道破章州二王的內幕。在他眼中,這塊土地就是一艘很快就會沉下海底的破船,他不在乎它的桅杆是不是早已被蟲蛀滿了孔洞,也不在乎甲板下麵究竟有幾處在漏水,更無所謂自己身處的位置是不是會被下一個浪頭淹沒。
從前的他,什麼也不會在意。
但是如今他有了她,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他方才的話中之意,便是要管這閒事了。
可是怎麼管呢?章州如今這局麵,當真是千瘡百孔,拆東牆也補不上西牆。
她暗暗思忖著,決定什麼也不問,自己來琢磨這件事情——就算他一萬個願意護持她一輩子,她也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無用的寄生蟲。無論是哪一個方麵,都得努力成長起來才行。
……
入夜時,幽無命趕到了章州的外長城下。
附近這幾個州國的長城守備軍早已看熟了幽無命這張臉和這把刀,遠遠見他過來,城牆之上便響起了陣陣歡呼。
桑遠遠驚訝不已:“章州的人這麼喜歡你麼?”
“嗤,”幽無命滿臉不屑,“誰要他們喜歡。”
桑遠遠倚著他,感覺到他的心情其實還不錯——他喜歡戰場,也喜歡那些和他一樣喜歡戰場、悍不畏死的士兵,無論他們屬於哪一個州國,是否與他敵對。
等到幽無命掠到城下時,士兵們已擺出一副熟稔的樣子,高興地拉開了長城下的鐵門,任他像流星一般掠出去。他們都知道,幽州王每次支援,總要先衝進冥魔浪潮中,反複殺它幾個來回,讓冥魔們用血迎接他這位煞星的到來。
今夜,頭頂又是掛了一輪血月。
短命從長城下躍出的霎那,桑遠遠忍不住回身問道:“但凡出現‘血月’,必定伴隨著‘湧潮’嗎?”
幽無命一邊將重刀切入魔軀,一邊笑著回道:“沒注意。”
他根本不在意這種細節。
關於血月的種種恐怖傳說,到了幽無命這裡,通通都是笑話。他不信天命,不畏人言,從來沒有什麼能讓他恐懼退縮。
冥魔撲上來,被輕易切成兩截。
幽無命故意沒有蕩出靈蘊光刃。
他就是要讓它們撲到近前,讓那些滾燙的血如暴雨一般灑落下來,讓自己的手指和掌心細細地享受刀鋒斬斷魔軀時傳回來的美妙觸感。
人偶激動得幾欲發狂。
這是幽無命第一次把它帶到了戰場上。
它可以感應到他殺敵時熱血激蕩的心情,然而它卻隻能一直隱藏在陰影之中,做一些刺殺的勾當。直至今日。
它忍不住掠了出去。
周身氤氳滿了青黑的霧氣,像一道小小的閃電,輕易地割碎大片冥魔的身軀。它個子小,又披著夜色,一掠進冥魔浪潮中頓時沒了蹤影。
隻知道它途經之處,就像龍卷風過境一般,冥魔被殺了個東倒西歪,慘不忍睹。
等到幽無命衝殺到冥淵邊上時,人偶終於一蹦一跳地回來了。
連頭發絲絲都染成了紅色。
幽無命:“……彆指望我給你洗。”
人偶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衝著他呲出一嘴白牙。
“放你的花。”幽無命從短命背上跳下去,信手揮著刀,把膽敢湊過來的冥魔乾脆利落地斬成一灘灘碎肉。
桑遠遠扔出了二大一小三朵花。
隻見兩隻大紅胖子帶著一枚小紅瘦子‘噗嘰’一下出現在麵前,厚實的花瓣猛地一分,就像幾張血紅的大嘴。
人偶和短命齊齊嚇了好大一跳,短命弓起背,脊背上直溜溜炸起一道鬃毛,偶直接就縮到了短命的肚皮底下,小手攥著它的毛,從肚皮邊上探出半隻眼睛。
隻見三朵食人花張著嘴巴,‘叭嘰叭嘰’衝著冥魔群張牙舞爪地薅了過去。
人偶小心翼翼地從短命另外一邊肚皮下爬了出去,探頭探腦往外瞅。
食人花堵在了冥淵邊上。
從淵底爬上來的冥魔被它們毫不留情地叼進了嘴裡,‘噗嘰噗嘰’吃得渣都不剩。
短命望向桑遠遠的目光逐漸變得崇拜。
這個也太厲害了!
男主人雖然很能殺,但他也沒本事吃掉這麼多啊!
在短命質樸的獸生觀裡,最能吃的,往往就是最厲害的!
人偶更是張大了眼睛,兩個木頭小拳拳緊緊握在身側,嘴巴撅了起來,學著短命,擺出了‘歐嗚’的口型。
太厲害啦!
從遠處的長城上望過來,這一幕其實是極其凶險的。‘湧潮’的恐怖自不必說,更何況還深入冥魔浪潮之中,殺到了冥淵邊上。從遠處看,根本看不見人,隻知道層層疊疊的冥魔堆成了一隻大球,將這小小一騎圍困在正中。
陣陣恐怖的咆哮聲回蕩在長城內外,守軍隻想一想,都替身在魔群之中的幽州王以及他的女人瘮得慌。
長城守軍多是箭手,無法出城相救,隻能在城牆上乾著急。
守官急急把軍情報給了身在另一處湧潮點的章州王章岱。章岱一聽幽州王孤身陷入湧潮中,趕緊揮軍趕了過來。
此刻,‘身陷危潮’的幽無命正不緊不慢,遊走八方,將圍攻上來的冥魔削得整整齊齊,一疊一疊地碼在周遭,越堆越高。
“果子,這邊吃一下。”幽無命臉上沾到了冥魔的血,月色下,白慘慘的俊臉上染著血,像是異聞傳說中的吸血鬼王子。
隻見他手指的方向,冥魔屍塊已堆積得高聳入雲,再不清理一下,就要倒下來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