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大英雄(1 / 2)

桑遠遠看著前方景象,心中一時情緒翻騰,不知該震驚還是憤怒。

幽無命打開的通道,連接的是一間修至一半的大殿。

殿中點了五隻大火盆,以靈焰照明,亮度差不多相當於夕陽落山之後的黃昏時分。

殿中工匠約有三四百人,伏在高高矮矮的木梯上,正在仔細修鑿殿壁,往石壁上雕刻繁雜精致的花紋。成型的那半間大殿漂亮華美,單看那一半,根本無法想象出這是在數丈深的地底。

但視線轉向未成型的那半邊,便知它原本隻是一個粗糙開鑿的大石窟而已。

順著敞開的殿門望出去,精致華美的殿宇鋪排到了視野的儘頭,工匠如蟻一般,爬在牆壁、鑾柱和穹頂邊上。

這漂亮大氣的地下王城,真真是用無數人的血汗淚堆積建成的。因為那些伏在木梯上麵的工匠,每一個都被折斷了雙腿,用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扭絞在木梯上。

牆壁上突然破開這麼一個大口子,出現兩個陌生的人以及一頭雲間獸和一隻奇怪的人偶,工匠們也沒辦法逃跑,隻大張著嘴巴,驚恐地注視著桑遠遠一行。

從他們的動作表情來推斷,這些人恐怕是失去了發出聲音的能力。

桑遠遠不自覺地攥緊了幽無命的手。

他輕輕‘嘖’了一聲,遺憾地說道:“看來得改變計劃了。”

雖然他早已想到,修建地下城的工匠必定是被長期關在地下見不到天日,卻也沒料到秦氏做得這麼絕,居然斷腿藥嗓,以杜絕任何走漏風聲的可能性。

“原本的計劃是?”桑遠遠聲音微顫。

他勾了勾唇:“把人趕走,讓冥魔裝滿這裡,送給秦玉泉一個大大的驚喜。”

桑遠遠望著麵前這些驚恐至極卻一時無法挪動太遠的工匠,慢慢抿住了唇。這些人根本沒有逃亡的能力,冥魔若是進來,他們必死無疑。

這裡隻是其中一間宮殿。

敞開的殿門之外,‘叮叮咚咚’的開鑿聲不絕於耳,空闊闊地回蕩來回蕩去,顯然,地下王城已頗具規模。

這底下,少說也有數萬人。

這麼多行動不便的人,要救走,談何容易?

她忽然愣了下,望向幽無命。

這個能把冥魔引進天都的瘋子,如今竟會考慮工匠們的死活了嗎?

他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很不耐煩地說道:“我若放冥魔咬死了他們,小桑果你肯定要和我鬨脾氣。”

思忖片刻,他躍出洞口,用刀從石壁上切下一塊大小和通道口差不多的巨石,將通道封堵了起來。

“走吧。”

在一片驚恐的注視中,幽無命悠悠閒閒地帶頭往殿外走去。

桑遠遠歎息著,跟在他身後走向殿外——這些工匠難以挪動也發不出聲音,倒也不用擔心他們打小報告。

“這地下,當有監工吧?”桑遠遠壓著聲音問道。

話音未落,便聽到前方傳來一聲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的脆響。

工匠都是啞的,被打了也發不出聲音。

“偷懶,偷懶!叫你們偷懶!老子倒了八輩子黴,落這狗屁差事,陪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東西終年不得見天日!還敢給老子偷懶?!”

桑遠遠停住了腳步。

幽無命長眸一斜,晃晃悠悠拐進了右手邊的宮殿。

便見一個監工打扮的人正在抽打地上的工匠。那工匠頭發花白,縮成一團,抖個不停。

另一個監工假模假樣地勸道:“哎哎哎,差不多得了,這月你已打死八個了,自己掂量著些。”

打人的那個停下了手,冷笑道:“得了吧,你自己打殺滿了九人,在這說誰呢?我這不才八個,都月底了,再不用便要白白浪費了名額。”

周遭的工匠們恐懼得肩膀直抖,手腳更加利索,就怕自己被盯上,成為下一個目標。

為了督促進度,每個監工每個月,都可以打死九個人。除了乾活最利索、成為楷模榜樣的少數工匠之外,其餘的工匠,誰都可能被監工看不順眼,變成下一個被打殺的對象。

躺在地上那一個,顯然是體力不支,乾活慢了被盯上的。

桑遠遠瞳仁收縮,捏緊了拳頭。

“小桑果生氣了。”幽無命輕笑出聲。

他毫無顧忌的聲音驚動了殿中的兩名監工。

那二人轉過頭來,見到出現在麵前的竟是一對容貌漂亮衣裳整齊的男女,一時怔在了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幽無命慢悠悠走到了二人麵前。

步履瀟灑閒懶,一手一個,抓住那兩個監工的肩膀。

“人生在世,”幽無命一臉認真,“什麼事都可能會遇上。有的時候呢,落了難,總會期望周遭的人對自己善良一點。”

這二人見他氣質不似常人,心中猜測大約是下來巡視的高官,便訕訕地笑道:“大人,這下麵,規矩便是這樣的,這真不是我們為人不善,隻是為了工程進度嘛。大人您是不知道,這些東西可奸滑了,若不是時常敲打震懾著些,這陵寢,能有現在一半都不錯嘍!”

底層的監工們並不知道正在建造的是地下城,隻以為是王族的陵墓。

另一人也笑道:“大人,這規矩是上麵定的,您若覺著不近人情,可以向上邊多遞遞折子,說不定就能改一改規矩了,您說是吧?”

幽無命冷下了臉:“我說話的時候,不需要你有嘴。”

掌中有雷焰閃過。

那二人還要再辯,忽覺喉間一陣燙麻,張開口,竟是像那些啞匠一樣,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幽無命鬆開了手,這二人立刻想要往外麵跑,被他輕輕巧巧踹翻在地,很隨意地折了腿。

兩名監工痛得麵目扭曲,在地上無聲地撲騰掙紮。那雷焰的力量,尋常人哪有半分抗拒能力?隻一個照麵,聲帶與腿腳,已是廢得徹底了。

幽無命慢悠悠蹲了下去,一手一個,摁住他們,聲音無比溫和地說道:“我方才說什麼,可聽清了?人生無常,意外隨時都有可能會發生,上一刻權力還握在手中,下一刻,可就什麼也說不準了。往後做了匠人,千萬記得不要偷懶耍滑。既然你們這麼執著於‘規矩’,那也不用祈禱新來的監工對你們善良。”

他溫柔地笑了笑,伸出手,在那二人臉上安撫地拍了兩下,然後起身,從懷中取出綢布來,擦了擦手,扔在一旁。

他走回大殿門口,攬住桑遠遠,躍上短命後背。

“這樣的事情,四處都在發生,我們管不過來。”桑遠遠很勉強地衝他笑了笑。

她知道,幽無命願意管了眼前這樁閒事,隻是為了讓她心中稍微好受一點。可是這地下城那麼大,監工與工匠不計其數,若是一處處清理過去,不知得到猴年馬月。況且,此事的根源其實也不在地下,而在地麵。

幽無命用下巴碰了碰她的發頂,閒閒地道:“要是不救那個小老頭,小桑果今日一整日,念頭都會不通達。我見不得你心中鬱鬱。”

韁繩一挽,短命像一道白色閃電,飛速穿過一間間宮殿,精準地避開了來回巡視的每一個監工。

“那兩個監工,真會變成工匠嗎?他們雖說不了話,但還可以寫啊,總有辦法告訴彆人今日發生的事情。”桑遠遠很隨意地問。

“嗬。”幽無命篤定地笑了笑,“待那些匠人回過神,定會弄花了他們的臉,扒下他們的衣裳,不會給他們機會告訴彆人他們的身份。有沒有看見那些匠人的眼睛?裡麵藏的仇恨被複仇之火點燃,變成了帶毒的烈焰。”

桑遠遠輕輕吸了一口氣,一時失語。

幽無命緩聲道:“折磨那兩個曾經的監工,令他們有苦不能言,有冤不能訴,將變成這些匠人餘生最大的快樂源泉,那樣的快樂,甚至超越他們未被捉到地底之前的任何一個時刻。”

“小桑果,我真不願你的眼中,裝進人世陰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不自覺地染上了一種詭異的縹緲的威嚴。

像是隻存在於傳說之中的,神祇特有的漠然與慈悲。

桑遠遠心弦顫動,久久失語。

幽無命閒閒地挽著韁繩,在這些富麗堂皇的殿宇之間遊走。隻見那些徹底完工之處,殿壁和鑾柱之上還細細地漆上了色澤明麗的彩繪。到時候隻要將家私搬進來,便是一處富貴安樂窩。

桑遠遠皺緊了雙眉:“這些匠人,便是曆年來‘失蹤’的那些青壯年吧。”

一個州國那麼大,每一年,都會有數不清的人因為各種意外而人間蒸發。誰又會想到,其中有那麼一部分,被關在了暗無天日的地下,沒日沒夜地勞作。

幽無命揉了揉她的腦袋:“帶你看點開心的!”

韁繩一挽,短命一個急刹,穿過了幾處無人的廊道,來到一處開鑿聲特彆整齊的宮殿外。

幽無命把她從短命背上抱了下來,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噓。”

桑遠遠聽見,敞開的殿門之中傳出節奏明快的‘啪啪’聲。

開鑿石壁的‘叮叮’聲極有韻律,都在跟隨那擊掌的節拍。

擊掌聲停住。

“今日就到這裡!諸位辛苦啦,合作愉快,合作愉快!來來來,領饅頭嘍——今日,我的例份豬頭肉不小心又掉到了某一隻饅頭裡麵,來來來,看看誰最有口福,撿走了我今日那丁點可憐的油水!”

桑遠遠怔住,扒著巨大的精致石門向殿內望去。

隻見說話的是一名監工,模樣看著與方才被幽無命倒飭過的那兩個也沒什麼大區彆。他站在一筐白麵饅頭邊上,耷眉慫眼,把一隻隻饅頭遞給陸續挪移過來的工匠們。

很快,就有一名匠人吃到了豬頭肉餡。

他把手裡的半個饅頭高高舉了起來,周遭的匠人們紛紛露出了羨慕且友善的笑容。

監工抱著手,站在一旁眯眼笑。

場間一片樂融融。

桑遠遠偷眼望著,臉上不禁也露出了微笑。

幽無命愉快地攬住她,繼續向前掠去。

“你怎知會有心善的監工?”她驚奇地問。

“傻果子。”幽無命很自然地說道,“人便是這樣,什麼樣的都有,隻要數量夠多,你便會在其中找到任何一種人。這一類,其實還挺常見的。你彆以為他傻,他聰明著呢,他手下的進度,必定數一數二。”

桑遠遠略微失神地看著他。

她想,或許這便是所謂的‘格局’,他見過太多人、太多事,擁有太大的地域,這讓他的腦海中儲存了極豐富的經驗,麵對任何事情時,心中都大致有數,自然便有了雍容氣度,以及一切儘在預料之中的運籌帷幄。

“怎麼了?”他垂眸看她。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很厲害。”她誠摯地說道。

幽無命的黑眼睛裡立刻溢滿了笑意,臉上偏要裝作若無其事,嘀嘀咕咕道:“這有什麼。小桑果,你肯定猜不到,這人放在饅頭裡麵的豬頭肉,其實隻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還是進了他自己的肚子。”

桑遠遠‘噗哧’笑了起來:“我一點兒都不關心他的豬頭肉是多是少。不過幽無命,你知道短命已經很餓了麼?”

短命:瘋狂點頭。

幽無命:“……”

他決定向這位待人友善的監工致敬。繞了幾個彎,尋到了近處的監工住所,循著豬頭肉的味道找到了他藏在灶上溫著的那一大盆豬頭肉,讓短命吃了個滿嘴流油。

吃罷,幽無命順手從人偶的布袋中取出兩粒土靈固玉晶,拋進了那隻被短命舔過的油汪汪的大盆子裡,以作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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