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夏至(3)(2 / 2)

深宮繚亂 尤四姐 7161 字 8個月前

德祿點頭,“那快進去躺下吧,萬歲爺命小富給您熬湯去了,過會子就來。”一麵說,一麵將門上垂簾挑高些兒,“姑娘請吧。”

又上這兒來了,嚶鳴隻覺渾身都打不起精神,好像真要病了。她想好了,要是皇帝問起就說好些了吧,至少不必留在帳裡過夜。真要是明早從行在邁出去,那在太皇太後跟前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最好的朋友才下葬,當晚就自薦枕席,她受不了彆人這麼戳脊梁骨。這皇帝最惡毒之處就在於此,橫豎這種事上男人不吃虧,隻有女人折損顏麵罷了。

她是負著氣的,進去後麵色不佳,見了皇帝也做不出笑模樣來,這讓皇帝覺得她確實是病了,並且病得不輕。身強體壯的時候怎麼擠兌都可以,生病了再折騰,怕她會撐不住,萬一一氣之下死了,那就不太好了。

她蹲安,皇帝說免了,因為她得的病過於私密,皇帝作為男人,有點不大好意思。

“準你躺著。”皇帝說,往西邊瞥了眼。那兒有張長榻,上頭鋪排好了坐臥的用具,看上去舒適溫暖。

嚶鳴嗬腰說:“謝萬歲爺恩典,奴才這會兒還撐得住。”就是不肯挪步,低著頭,僵直地站在原地。

皇帝很不喜歡她這種沒眼色的樣子,賞了她臉,她又擺起譜來。

“過去躺下。”皇帝寒聲道,“要是不願意躺著,就上外頭站著去,站在禦前侍衛對麵,讓他們瞧著你。”

禦前侍衛是寸步不離行在的,大帳前尤其多,整隊戍守如銅牆鐵壁。眾目睽睽和麵對皇帝相比,究竟哪個更難熬呢?嚶鳴計較了下,老老實實在榻上躺了下來。當然躺也躺得極不安穩,她一向守禮,從不在母親和丫頭以外的人麵前躺著。這回被迫橫臥在皇帝眼皮底下,那種尊嚴受到踐踏的感覺更勝養心殿頂硯台罰跪,她臊紅了臉,難受得直想哭。

皇帝垂眼看她,見她這模樣,納罕道:“你是不是在琢磨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臉這麼紅,是什麼道理?”

德祿的下巴差點驚掉下來,榻上的人更想哭了,頑強地說什麼都沒想,眼裡卻要水漫金山。

皇帝不擅長安慰人,看她今天可憐,決定暫且放她一馬,“你放心,朕不會趁人之危的,朕對你沒意思,你不要自作多情。”

德祿的臉徹底垮了下來,心說一個人一輩子過得太順風順水,有時候難免自負。照說萬歲爺有過皇後,嬪妃也十幾個,不應該是這樣的,可萬歲爺照舊不知道應該怎麼和女人相處。也是的,往常禦幸和召見臣工沒什麼兩樣,膳牌隨便翻一翻,到了點兒大紅鋪蓋卷起侍寢的嬪妃送進去,掐好時候敬事房的人喊一嗓子“是時候了”,裡頭很快就把人送出來。有時連喊都用不著喊,萬歲爺就完事兒了……禦幸女人對他來說,不過是偶爾的消遣和傳宗接代的途徑而已。他不需要琢磨那些女人的好惡,甚至連她們姓什麼都弄不清,所以讓一顆對付朝臣的頭腦來對付女人,本來就是一場災難。

那廂的嚶鳴呢,可說是彼此彼此。皇帝對她來說是世上最惡心的存在,尤其他還自以為是,簡直讓人笑掉大牙。滿心的尷尬被他徹底化解了,她直挺挺躺著,說:“奴才不過是不習慣躺在這兒,萬歲爺彆多心。”

皇帝哦了聲,“不習慣躺在這兒?那太好了,明兒接著在大帳裡過夜,再不習慣就上養心殿,一直躺到你習慣為止。”

嚶鳴氣得痰迷心竅,那種鬱鬱不得紓解的痛苦幾乎要把她憋死了。可她不能衝撞他,一氣之下拽起薄被把自己罩起來,再也不願意說話了。

她挺屍的樣子看著有些嚇人,皇帝冷笑一聲,她越是不痛快,他越是稱心。看來讓她在大帳過夜的決定做對了,她設計拿假印坑他,此仇此恨沒那麼輕易一筆勾銷。等著吧,來日方長,除非她能從宮牆裡飛出去,否則就得一輩子這麼不痛快下去。

這時小富端著碗進來,俯首道:“萬歲爺,趙太醫說的湯熬得了。”

德祿便輕聲細語喊姑娘,“身上有病不能忍著,把這湯喝下去就大安啦。老佛爺最心疼姑娘,眼看要進京了,回頭驚動了老佛爺倒不好。”

嚶鳴沒轍,心裡後悔,這回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她不情不願坐起來,言不由衷地說著“謝萬歲爺恩典”,把小富手裡的碗接了過來。

低頭看,黃澄澄的湯水上飄著薑末子,應當是薑湯。這個不難喝,正打算一飲而儘,才碰著嘴唇就聞見一股酒味兒。她訝然抬起眼,“怎麼是酒做的?”

小富笑著說:“黃酒暖身子最好,太醫說喝了這個,不消一個時辰準保姑娘不疼,姑娘試試吧。”

可嚶鳴滴酒不沾,她不像大部分祁人姑奶奶那樣自小拿酒當茶喝,她吃醉蝦都要腿軟,更彆提這滿滿一碗了。

“我喝不了這個……”她訕訕說,“回頭禦前失儀可怎麼辦。”

皇帝拿她喝不喝藥,看成了檢驗她真病還是裝病的唯一標準,“朕最恨受人誆騙,如果你今兒撒了謊,朕就問你鄂奇裡氏藐視朕躬之罪。”

嚶鳴心想這回是騎虎難下了,她裝的這個病,沒人能驗出是真還是假,所以皇帝就想拿這個法子來折騰她,八成又打聽好了她不飲酒,有意想看她出洋相。

然而不喝不行,她沒有試過自己酒量如何,更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她在喝之前抬眼瞧瞧皇帝,“萬歲爺,奴才從不喝酒,今兒主子賞了恩典,奴才不能不喝。可萬一奴才喝醉了,做出大不敬的事兒來,還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覺得自己有度量,不會和醉鬼計較。還有她說的大不敬之罪……他甚至有些好奇,會是怎樣的大不敬。

當然,這不過是自己私底下的想法,嘴上依舊不能饒人,“不過一碗薑湯而已,你還打算借酒蓋臉對朕不敬?酒品即人品,望你自重。”

嚶鳴無話可說,反正遇見這皇帝就像遇見了鬼,說什麼都是枉然。

她直著嗓子把一碗全乾了,最後品咂一下,倒也不怎麼難喝,不過味道有點衝。暖胃是真暖胃,從喉頭一線飛流直下,像火星子點燃了柴堆,整個腔子都燒起來了。

嚶鳴對自己一向很有把握,覺得萬一醉了,至多倒頭就睡罷了。可是後來據德祿說,這次她拽著皇帝聊了很多。關於這個她還有一點印象,其中兩句直到她醒後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她擺布著自己不甚靈便的舌頭高談闊論:“我這個人,說話向來很溫存。如果哪天我讓您下不來台了……彆納悶,我那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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