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白露(2 / 2)

深宮繚亂 尤四姐 8030 字 8個月前

她搖搖頭,“沒怎麼。”

皇帝遲疑著問:“這碟子點心不夠你吃的?”

她說不:“我已經吃飽了,可我又渴了。要是這壺酒是茶水多好,這麼著今兒晚上就是不接我回去,我也能撐到明兒。”

皇帝覺得這可真是個精細人兒,吃了點心就得喝水,一套流程紋絲不能亂。可沒茶水怎麼辦呢,他捏著先頭倒好的那盞酒呡了一口,覺得酒勁兒並不大,“要不你嘗嘗吧,是果子酒,稍有點兒辣口而已。”這裡確實沒有外人,他也放下了身段,牽過酒壺給她倒了一杯遞過去。

嚶鳴聽了將信將疑接過來,嘗了嘗竟發現他這回沒誆她。不過是酒總要忌憚些,便自言自語著:“就喝一杯應該不會醉的,果子酒力道小。”灌了一口咂咂嘴,覺得味道真不錯。

其實她要是喝醉了,他的這個萬壽節才過得有意義。像上次她隨扈,醉了雖然著三不著兩,但那糊塗的樣子還是很討人喜歡的。皇帝簡直有點兒還念她那種不知所雲的樣子,她喝醉了就是另一個人,不再像平時這樣克製著,她心裡的想法,也能痛痛快快說出來。

心念一動,便有些存心了。她坐在艙前的橫檔上看外麵的月色,皇帝又斟了一杯遞給她,“滴酒不沾也不好,酒能活血,將來歲末的辭舊宴,或是老佛爺千秋、太後千秋,都要陪著喝上一盅,你不喝,反倒顯得不合群了。”

嚶鳴覺得也有道理,酒分千百種,這種果子釀造的,比糧食釀造的還清淺些兒,這個都喝不成,真要叫老佛爺她們覺得她不識抬舉了。於是她靦腆又喝一口,“這酒奴才一個人喝就罷了,您彆喝。萬一有人來找咱們,沒的黑燈瞎火找不見。”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皇帝把那盞料絲燈放在了船篷頂上。

靜謐的夜,沒有鶯歌燕舞,和一造兒又一造兒上來磕頭恭祝萬壽無疆的妃嬪,隻有船下咕咚的水聲,還有身旁麵酣耳熱的她,這樣真好!皇帝說:“朕的坐臥出入都有人圍拱,很少能一個人靜靜呆著想事兒。哪怕是燕居看書,都有人在邊上盯著。”

嚶鳴唔了聲,“這有什麼不好的,您跟前的人,是世上最體人意兒的,您要乾什麼都用不著自己操心,他們預先就給您布置好了。”

皇帝聽了,淡然笑了笑,也許在彆人眼裡是這樣的吧,尊貴已極的人生,沒有任何事情是不能放在台麵上的。可他還是偶爾會懷念幼時的時光,雖說也有人寸步不離看著,但那時候個頭很小,他可以鑽到桌底下,透過低垂的蓋布看外麵來來往往的腳蹤。

後來人大了,大了就有大了的苦惱,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須具備帝王的威儀,再也不能躲到桌子底下去了。朝堂上的勾心鬥角,通常會讓他鬱塞氣悶,回了後宮沒有一個人能供他傾訴,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無可奈何下的自我消化。但如果以後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即便在政務上沒有任何幫助,隻要有這麼一個人,他的心裡也是敦實的。

並肩坐著看外頭的夜景,遠處的亭台樓閣上燈火錯落,倒映出漾動的一串光波,“你說她們這會子在做什麼?”

嚶鳴說:“想是在吃喝聽戲吧!小主兒們見您不在,至多有些酸罷了,以為我和您在哪兒吃香的喝辣的呢。”說著歎了口氣,“沒想到困在這兒了,什麼都沒有。老佛爺八成指著咱們能做出點兒什麼事來……”她又輕輕笑了笑,“她真是我見過最開明的老太太了。”

她有時候莽撞,皇帝倒比她更知忌諱些,就算明白太皇太後的意思,也不能隨意說出口。不過她點破了,那種尷尬的氣氛反倒消散了,他轉頭瞧了她一眼,“皇後,你很厭惡宮廷的束縛,更喜歡外頭的天地廣闊,是麼?”

他乍然叫她皇後,嚶鳴有點反應不過來。她的記憶還停留在粗聲惡氣的“齊嚶鳴”上,忽然換了個稱呼,真叫人覺得不習慣。

“您還沒下詔呢,奴才不是您的皇後。”她有些扭捏地說。

皇帝眉頭微微蹙了下,“還有五天,下沒下詔有什麼區彆嗎?你彆誤會,朕隻是覺得這麼叫你更方便些,橫豎這皇後你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誰讓薛家那麼熱衷於送你進宮。”

嚶鳴被他堵得噎了半天,最後憋屈地應了個是,“人活著,總不能那麼隨心所欲,奴才從來不去想不可能的事兒。要說喜歡外頭天地廣闊,我在府裡那會兒,也沒有多自在,天天兒也是這麼過。其實在哪兒活都一樣,在家裡的時候身邊都是至親的人,出了門子就是過彆人家的日子,姑娘大了不都是這樣嗎。”

所以她對能不能出宮待嫁也沒有多大執念吧?皇帝試探著問:“聽說太皇太後不叫你出宮,你心裡有怨氣麼?”

她聽了慢慢搖頭,“主子怎麼吩咐,奴才就怎麼做,不敢有什麼埋怨,我知道老佛爺都是為我好。”

可是這話裡藏著那麼深濃的不甘,他聽得出來。他又有些氣惱,為什麼她那麼剔透的人,竟一點兒也看不出他的用心呢。他作為一個皇帝,多少的第一次全用在了她身上,她是個泥胎嗎,為什麼到現在還無知無覺?

皇帝滿腹心事的時候,嚶鳴確實很坦蕩。迄今為止,她也隻發現了皇帝態度上的轉變,也許是因為相處日久的緣故吧,他除了偶爾白她一眼,再沒出現過曾經的那種深惡痛絕的神情。她知道他立於萬人之上,這樣已經很好了,畢竟她乾阿瑪和阿瑪兩個人聯手,壓製了他十幾年,這種怨恨哪裡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她的要求也不高,隻要大婚後相安無事,他願意來瞧她,往她那兒走走,她好酒好菜款待他;要是他不願意來,那就麵兒上做一對好夫妻,太皇太後跟前交代得過去,天下人跟前交代得過去,就成了。

她一向看得開,但想完了這些又發愁,心裡空落落的。酒壺裡的酒不知不覺下去了一半兒,再拎起來,不敢置信地搖了搖,是真的,隻剩壺底下一點兒了。怪這果子酒太好上口,她喝到後頭竟給忘了,於是腦子糊塗起來,眼皮子也愈發沉重了,天上的一彎小月漸漸變成了兩彎,她覺得自己可能要撐不住了。

皇帝悲涼過後心空如洗,他向來自律,也懂得調節心態,不痛快的事兒不能在心上停留太久,如果事事堆積,隻怕也活不到現在了。正茫然看著外麵發呆,忽地一個輕輕的分量落在了肩頭,他下意識扭頭看,看見她的臉頰,離得那麼近,甚至聞見了她身上的脂粉香。

心頭頓時狂跳起來,他手足無措,“皇後,你彆想借機輕薄朕!”

可他的皇後沒有說話,仔細聽,居然聽見了微鼾陣陣,她就這麼睡著了?

心真大啊,深更半夜,四下無人的地方,居然靠著男人睡著了,彆不是想裝睡引誘他吧!皇帝腦子裡隻管胡思亂想,越想越激蕩,忍不住推了她一把,“朕是正人君子,沒到大婚那晚,朕是不會碰你的,你快死了這條心吧。”

然而她毫無反應,好像真的睡著了。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吧?那個分量壓得他心慌,他又叫了她兩聲:“皇後啊?皇後?嚶鳴……”她的臉像擀麵杖似的,在他肩頭滾了滾,然後又沒聲息了。皇帝覺得她這麼睡要落枕的,於是好心地探過一條臂膀攬住了她,肩頭再一撤,她就靠進了他懷裡。

如果她現在醒著,一定能聽見他擂鼓一樣的心跳。他讓她在胸口停留了一會兒,腦子裡白茫茫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心裡隻剩一片浩大的渴望。單是這樣靠著還不夠,他暈沉著,又抬起另一隻手緊緊摟住她,顫巍巍把臉頰同她的貼在一起,有些難過,又有些委屈地在她耳邊低語:“嚶鳴,朕很喜歡你。現在開始,你也喜歡朕,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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