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低下頭,照例推了她兩下,“小青,咱們可以上岸了。”
她咕噥兩句,環住了他的腰。
德祿見狀也不言聲了,接過篙子,把船撐到了太樸軒。萬歲爺真是天生神力,也不知哪裡那麼好的技巧,沒有假他人之手,親自把嚶姑娘抱進了園子裡。太皇太後她們在前頭等著,萬歲爺為了不叫姑娘的醜樣子落了人眼,損了將來的威儀,從牆根兒下繞到後邊,安頓好了姑娘才上前頭來見老佛爺。
“才剛撐船的太監落水了,嚶鳴受了驚嚇,這會子休息下了。”皇帝仍是滿身清華氣象,因為跟前嬪妃眾多,必須找個適當的借口,顧全大家的顏麵。
太皇太後哦了聲,“園裡的太監疏於管教,竟出了這樣的岔子,怪道咱們等了那麼久,也不見你們上船來。”一麵說,一麵上下打量他,最後把視線停留在他身前的褶皺上。
這種折痕可不是等閒能夠形成的,瞧瞧,石青的緞子都快折成扇麵了……太皇太後和太後囫圇一笑,心知肚明。
那些小主兒們呢,自然都不是傻子,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兩個人在湖上飄了近兩個時辰,多少事兒做不得!不過大家心裡明白就完了,誰還能計較不成?
恭妃說:“老佛爺,眼下萬歲爺和嚶姑娘都回來了,您也可放心了。前頭觀瀾榭上台子都搭起來了,今年專把收了山的老伶工請出來,叫他們伺候老佛爺、太後,並主子一段。萬歲爺先頭沒進膳,這會子就叫人預備起來,沒的空心兒時候長了,傷了脾胃。”
恭妃是嬪妃裡頭資曆最老的,當初和孝慧皇後前後腳進宮,後來又有了大阿哥,要是沒有春貴妃,她在後宮裡頭當排首位。老人兒辦事就是妥當,太皇太後笑著道好,“今兒是萬壽節,出了小意外,好在有驚無險。可惜了嚶丫頭,沒法子和咱們一塊兒去……打發人好好伺候著,送了熱熱的膳食進去,仔細彆叫她受了寒。”
在老太太的心思裡,姑娘頭一回,該當好好歇著,養養身子才好。於是又特特兒囑咐了鬆格伺候的事項,尤不放心,把大蛾子也一並留下了,才和太後他們慢悠悠出了太樸軒,往觀瀾榭去了。
帝王家的戲台子,自然搭得又大又精致,台上鮮花妝點,雲門儘開,優伶在雲層裡蕩氣回腸地唱著:“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見寒雲遠樹峨媚秀”。唱到“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淨,誰駕冰輪”的時候,台下主兒們命太監宮女往台上扔錢,那一陣陣的錢雨,把伶人腳下都鋪滿了。
太皇太後也叫好,喜興地撫掌說:“這幾個伶工嗓子在家,唱得很好。”
皇帝頷首,他對戲文並不十分感興趣,寥寥用了膳,便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這時候大阿哥和兩位公主來了,跪在底下向上磕頭,祝皇父萬壽無疆。皇帝這才浮起一點笑意,雖對這些孩子不甚親,但知道他們的血脈源自於他,那份骨子裡的親情是割不斷的。
阿哥和公主年紀都還小,需奶媽子抱著,皇帝傳他們到跟前來,逐個摸了摸小臉。帝王家講究抱孫不抱兒,再喜歡也不能放在膝頭子上,這樣摸摸臉頰,已經是最大的親近了。
恭妃原還擔心自己的兒子不招待見,大阿哥來時她心裡就七上八下。如今見主子溫和,她登時喜出了兩眼淚花,慫恿著孩子說:“大阿哥,叫阿瑪,叫阿瑪呀!”
可是大阿哥才剛開始學語,這孩子什麼都比彆人晚些個,兩位公主能說完整的一段話時,他還在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
恭妃很尷尬,小心翼翼覷了覷皇帝的麵色,皇帝倒如常,“貴人語遲,彆難為孩子了。”
太後見著孫輩的很高興,招孩子來賞糕餅吃,這時妃嬪們開始向皇帝敬獻壽禮,各式各樣或精美或昂貴的物件,開雜貨鋪似的擺滿了麵前的長桌。
皇帝神思遊移,想起那個喝醉的人,好像並未對他的生日有任何表示。自己昨兒倒送了她兩隻鐲子,這麼一想,過生日的倒像是她,不是自己。
太皇太後瞧了皇帝一眼,料他這會子在牽掛嚶鳴吧,便道:“今兒是你的喜日子,咱們也沾了你的光,聽曲兒取樂,怕要熱鬨到半夜去。我知道你不愛這種場合,倘或坐不住,隻管忙你的事兒去,咱們人多,你不必在跟前。”
皇帝心裡當然想走,但自己的壽宴上中途離席,實在不合規矩,便含笑說不,“孫兒今日不理政,難得有機會陪皇祖母和皇額涅聽戲,祖母和額涅願意聽到什麼時候,朕就陪到什麼時候。”
所以禮數上是足了,但耐心也確實很經受考驗。皇帝聽著那咿咿呀呀的唱詞,聽得久了,隻覺耳膜鼓噪,當當的鑼聲叫他頭皮發麻。
幸好嚶鳴醉了,不用陪著一塊兒聽戲。遠處觀瀾榭傳來隱約的樂聲,鬆格和蛾子一人搬了一張睡榻躺在前廳的花窗前。窗戶開了細細的縫兒,外頭清風流轉,室內十分涼爽,真是個適宜高枕安眠的好日子。
這一睡,便到了早上。
園子裡的鳥鳴遠比宮裡多,天才蒙蒙亮的時候,不知是什麼鳥兒,在窗前的枝椏上叫得婉轉又響亮。嚶鳴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窗戶紙上暈染出薄薄的藍,她撐身坐起來,隻覺頭疼得厲害,扶著腦袋叫鬆格,“給我倒杯水來。”
鬆格和蛾子都進來了,蛾子笑著說:“姑娘醒得這麼早?園子裡不像宮裡時候定得嚴,您昨兒吃醉了,今早再睡會子也不要緊的。”
嚶鳴搖搖頭,她喝醉了就斷片兒,昨晚上那壺酒可把她害苦了,便笑著說:“果子酒好喝,我貪杯了,沒曾想後勁兒那麼大,我這會兒還暈呢。”
鬆格絞了手巾來給她擦臉,問:“主子,您還記得昨晚的事兒嗎?”
畢竟孤男寡女獨處了那麼久,其實大家都很好奇,趁著沒有第四個人在,鬆格和蛾子虎視眈眈盯著她,把嚶鳴盯得一頭霧水。
“怎麼了?”她有點兒慌,“我是不是乾了什麼出格的事兒?”
鬆格說沒有,“您上岸的時候睡得叫都叫不醒,是萬歲爺把您抱回來的。”
她半張著嘴,感到不可思議,“醉得這模樣了?”越想越心虛,“那我失儀的樣子,老佛爺和太後,還有那些小主兒們都瞧見了?”
蛾子說這個倒沒有,“姑娘彆擔心,你至多是禦前失儀罷了,彆人都沒瞧見。”
嚶鳴怔了半天,開始回憶自己在禦前有多失儀。恍惚間想起了許仙和小青,她覺得不大妙,抬起手,絕望地捧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