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鳴吃了一驚, 不知道他哪裡又出了毛病,小聲道:“萬歲爺,您怎麼了?”
皇帝翕動著嘴唇,想好的話突然都忘記了,隻看見她鹿一樣的眼睛,和滿臉錯愕的表情。
怎麼了?這還用問嗎?皇帝有時候恨她不解風情,明明自己都已經那麼主動了,她還是一頭霧水。究竟是她裝糊塗蒙事兒, 還是真的感覺不到他的一片心?
不能夠啊,她應該想想以前他對她的態度,再對比一下現在,分明天壤之彆。什麼緣故能讓在位多年的帝王發生那麼大的轉變?肯定是因為愛呀!
他吸了口氣, “朕……”
可他剛要開口,聽見太皇太後一聲喚:“皇帝……”
太皇太後接下來的話頓住了,因為皇帝抓住嚶鳴手的那一幕恰好落了她的眼,她一愣, 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太後的反應總比人慢半拍,發現老佛爺說了一半就沒有下文了,便順著她的視線瞧過去。一瞧之下不明所以, 越是不明所以越是要看後續, 還是太皇太後反應及時, 暗暗捅了捅她, 一指台上, “快瞧那個白臉的兔兒爺, 是劉禪不是?”
她們又若無其事地看戲去了,但皇帝知道,這會子她們的精神全長到了耳朵上,平時還裝聾作啞,這回年輕人都賽不過她們的聽力。他頓時泄氣,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占,兩天的準備全白瞎了。
嚶鳴還在定定看著她,還在等他一個回答,結果他把手移開了,淡然道:“有蚊子。”
有蚊子?她低頭看,心裡有些悵然,喃喃說:“什麼也沒有……”
皇帝兩眼看著台上,“飛走了。”心裡當然很不痛快,氣餒了半天才想起太皇太後剛才叫他了,便重新打起精神來朝鄰桌拱了拱手,“皇祖母,叫孫兒有什麼示下?”
太皇太後其實很覺得尷尬,怪自己脫口而出,沒先去瞧一瞧他們。如今好事被她打斷,續是續不上了,隻好把佟家母女引薦過來,說:“上回你有意恩賞佟崇峻,今兒趁著他們家人都在,把預備好的賞賚賞下去吧。”
其實賞賚是假,讓他瞧人是真。皇帝漠然看過去,佟家姑娘微微低著頭,那張團團的臉因看不見瞳仁的緣故,在燈影下像個白板。
做皇帝就是這樣,不停地分辨朝中誰是可堪一用的人才,再不停地相看他家的閨女。政治聯姻是鞏固關係最好最直接的辦法,尤其三十歲之前可說是全盛時期。隨著時間的推移,後期可能會逐漸減少,但作為一個皇帝,即便是到了耄耋之年,想擴充後宮依然那麼容易。
邊上的嚶鳴看著,臉上帶著模糊的笑,這是皇後溫和大度的表現,可以笑得毫無內容,但唇角必須仰起。然而心裡難免有些失落,當初春貴妃進宮她也瞧著,那會兒很高興來了個同年,至少宮裡人的眼睛不會隻盯著她一個人。可是現在心境大不一樣了,再有人進來就不受用,因為晉了位分難免要臨幸,她不喜歡他和彆人太親密。
皇帝的嗓音清冷,處理和朝政有關的事兒向來不需要動用熱情,“佟崇峻平定西寧有功,朕已著令加封一等公,並賞端硯五方、大自鳴鐘兩架、珊瑚係珠十盤、密蠍素珠十盤。”報菜名似的報了一遍,原本裡頭應該還有一柄如意,但今天既然是母女一道來,賞這個就不合適了。早前宮裡選秀,留牌子的按高低等級區分,有送如意和荷包之說。他要是忘了規避,傳達出錯誤的信息尚且是小事,要是叫二五眼誤會了,那就是大事了。
悄悄拿眼梢瞥她,她笑得沒什麼內容,這種笑容是皇後的招牌,但在他眼裡越是慈眉善目,越像個笑麵虎。有個笑麵虎的皇後也不錯,彼此之間有了分歧,哪怕人後打開瓢,場麵上至少過得去。
太皇太後對皇帝的封賞挺滿意,對佟福晉笑道:“公爺不在家,家裡有什麼艱難沒有?倘或有難處隻管說,爺們兒外頭打仗,後方咱們能幫襯的一定不站乾岸,也好叫公爺沒有後顧之憂。”
佟福晉噯了聲,“家裡一切都好,謝老佛爺體恤。”心裡卻在掛懷孩子的病症兒,隻是大庭廣眾的不好說,說出來也沒有任何幫助。姑娘的病來得突然,已經托宮裡的太醫瞧過了,開的方子吃著藥,無奈總沒有起色。自己的閨女眼瞧著要錯過了,把庶女推出來碰碰運氣,哪怕晉個妃位,也是好的。
當然,宮裡沒有立竿見影就給說法的,還是得回去等消息。第二天給將軍的封賞到了門上,爵位伴著黃馬褂和三眼花翎,萬歲爺還特許紫禁城內騎馬,但關於白櫻的處置,卻隻字未提。
佟福晉暗自著急,等謝過了恩命家人取利市來,說:“大總管跑這一趟辛苦了,這點子小意思給大總管雇車馬,千萬彆嫌少才好。”
劉春柳拿人的手短,因此給了佟福晉說話的機會,淡淡笑道:“都是自己人,福晉這樣太客氣了。”
佟福晉並沒有要和大太監認親戚的意思,隻是儘力打聽禦前和慈寧宮的情況,掖著手絹說:“大總管,昨兒中秋宴我們姑娘也進宮了,在老佛爺和萬歲爺跟前露了一回臉,不知……兩位主子有什麼示下沒有?”
劉春柳知道朝中親貴們一貫的脾氣,帶著到了年紀的姑娘進宮,多半是讓主子們相看的。佟家如今正紅,不出意外,出一位嬪妃是跑不了的,可等了這半日,宮裡一點兒表示也沒有,所以佟福晉就有些坐不住了。
劉春柳笑道:“福晉先彆急,就是有示下,也沒有那麼快的。眼下宮裡正籌備萬歲爺和皇後主子大婚呢,那麼大的喜事兒,總不好叫彆人衝撞了不是?您暫且奈下性子再等等,回頭我進去也給福晉看著點兒,倘或有好信兒,我即刻打發人來回福晉,您瞧這麼著成麼?”
還有什麼說的呢,自然不成也成了。佟福晉說好,“那就勞煩大總管了,總管是禦前紅人兒,我托彆人不如托了您,要是咱們姑娘有造化,將來必忘不了您的好處。”
好處不好處就是後話了,世上也不是個個庶女能有繼皇後那樣好的命。劉春柳回去複命,恰好太皇太後今兒出來遛彎兒,遛到了乾清宮裡,聽他交完了差事,慢悠悠問皇帝:“昨兒姑娘你瞧了,可怎麼樣?”
皇帝如今哪裡有那心思,翻著折子道:“皇祖母說的是誰?”
太皇太後知道他裝糊塗,越性兒挑明了,“佟崇峻家的閨女。佟崇峻打薩裡甘,打了足足四年零八個月,涉水過河時蘆葦杆子戳穿了腿肚子,等安營紮寨時才傳軍醫,小腿腫得腰杆兒似的,真是不容易。如今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了,你要好好斟酌。早前的武將都有了年紀,年輕一輩兒裡雖有驍勇的,終歸經驗不老道,還需磨礪幾年才好。佟崇峻倒正合適,先頭在昆布手下不顯山不露水,昆布致仕後就拔了尖兒。好人才得籠絡住,彆覺得自己是皇帝,下不了這麵子,賞罰分明了人家才給你賣命,我的哥兒,你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皇帝自然明白,老太太經曆了幾朝,熟諳平衡朝堂之道。作為當權者來說,後宮位分的封賞其實是最簡單有效的籠絡手段,一道旨意,兩張禮單,三間宮室,如此而已。以前他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但現在不是有皇後了麼,他總得顧念一下二五眼的感受。
他沉吟了良久,自己心裡的想法不能完全告訴太皇太後,相比皇後,老太太眼裡的江山社稷才是第一位。照她的意思後宮空著呢,酌情填幾個人再合理不過,但皇帝有自己的想頭兒,佟崇峻既然是朝廷棟梁,就不該把人家閨女收進宮來活受罪。不得寵幸的嬪妃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原有的已經沒法子更改了,可以避免的,就儘量杜絕或減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