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怎麼的?索性見見我母親,就說您是跳牆進來的?”
啊,那不行,他對於人情世故不通得很,姑爺見丈母娘,猶如醜媳婦見公婆,都令人心生恐懼。納辛倒還好,他先是臣子後才是嶽丈,但他家的女眷們皇帝以前沒有過深交,便左右彷徨起來。最後到底沒法子,被她押解到了螺鈿櫃前,櫃門打開後,他還是感到為難,她殺雞抹脖子衝他瞪眼,然後不由分說,把他塞了進去。
櫃門闔上的一瞬,側福晉從外頭進來了,邊走邊道:“院兒裡怎麼連個值夜的也沒有?”
嚶鳴心虛得很,定了定神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隻說:“我打發她們上倒座裡去了,跟著一塊兒忙了這些天,這會子也該鬆散鬆散了。”臉上帶著僵硬的笑,把側福晉攙到了南炕上坐下,“奶奶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側福晉把手裡的匣子放在了炕桌上,笑道:“我給你送壓箱底的寶貝來,這還是當年你姥姥給我的呢,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你都該出門子了。”
閨女嫁人,作為母親都舍不得。好容易帶大的孩子,說給彆人就給彆人了。民間的宅門兒府門兒尚且規矩重,姑娘進了人家家門,死活都仰仗彆人,更彆說她的閨女是要進宮的了。皇宮那地界兒……說是富貴窩,到底也吃人,且這一去一輩子再沒親近的機會了,側福晉撫撫那小匣子,眼淚嗒嗒地落下來。
嚶鳴見母親這樣,難免感到傷懷,忙替她掖了眼淚說:“家裡給我預備了那麼些東西呢,夠了。既是姥姥給您的,您自己留著是個念想。”
側福晉搖頭說不是,“這東西就是給閨女預備的,將來你有了公主,也得把這個給她。”說著打開匣子,裡頭是一個對闔起來的花生殼,再把花生殼剝開,赫然出現兩個交疊的小人,中規中矩的姿勢,忙得一絲不苟。
嚶鳴臊眉耷眼笑起來,“這個宮裡嬤嬤教過的,我大概齊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側福晉發現閨女這方麵不抓瞎,有點兒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意思,“這些精奇是怎麼回事兒,本該是當媽的教,怎麼把這活兒也給攬了!”又從匣子底裡抽出一卷畫兒來,說瞧瞧這個,“這些也得學一學,技多不壓身。”
嚶鳴低頭看,肉山疊肉山,倒騰出了千百種花樣,她紅著臉說:“這些也是見過的……您就彆操心了,萬歲爺一頒旨意,宮裡的嬤嬤就進了頭所殿。這些東西她們都特特兒帶來,教我將來怎麼伺候主子……其實不教也沒什麼,還怕成不了親嗎!”
側福晉有點失望,忽然發現姑娘是真的不由她了,悵然頷首,“說得很是,就算你不會,萬歲爺還能不會嗎,我有什麼可愁的。”一頭說,一頭又捋捋她的頭發,“好孩子,我想著你要出閣了,心裡真不是滋味兒。要是給了尋常家子,想見一麵還沒有那麼難,如今嫁進了帝王家,又不好時時遞牌子,家裡有個什麼事兒,你也不能回來走動……宮裡什麼都好,就是女人多,是非多。我原想著,以後你能找個可心的人,兩個人踏踏實實過日子。就算姑爺要納妾,一兩個頂破天了,誰知道臨了竟嫁了天底下小老婆最多的人。”
躲在櫃子裡的皇帝聽見丈母娘挑眼,雖然委屈也無話可說。他的婚姻本來就是為平衡朝堂,三宮六院並不是他自己願意,是不得不為之。不過就憑這話,倒也瞧出來納辛的後宅確實如傳聞的一樣安定。照理說一位側福晉,長期生活在嫡福晉的壓製下,一旦能夠揚眉吐氣,必定歡喜得忘乎所以。這位丈母娘呢,眼下竟在傷感閨女要和彆的女人共享丈夫,可見身正心正,二五眼長於她手,怪道能有這麼好的心胸秉性。
嚶鳴卻有些戰戰兢兢,她母親和她說掏心窩子的話本無可厚非,可暗處藏著一個人,那些話一句不落全進了他的耳朵,萬一哪裡大不敬了,他一氣之下從櫃子裡蹦出來可怎麼好!所以她母親說起後宮的事兒,她就心急火燎,一徑安撫著,不遺餘力地替皇帝辯解:“奶奶彆擔心,我在宮裡好著呢,那些主兒都挺和氣的,見了我也恭敬。再說萬歲爺是個公正的人,他絕不會有意偏袒誰,我好歹是皇後,就算我哪裡有不周到的,他也會顧全我的體麵。”說得櫃子裡的人直點頭。
側福晉卻仍是提心吊膽,“那麼多的人家,哪家不想往宮裡塞閨女?萬一哪天蹦出個寵妃,帝王家寵妾滅妻起來可是要人命的。你進宮這麼長時候,和萬歲爺也處了一程子,瞧瞧他有沒有一高興就滿嘴跑駱駝的毛病?”
嚶鳴差點兒沒笑出來,這人倒不愛吹牛,就愛往人心窩紮刀子罷了。她是足夠耐摔打才熬到今兒,要是換了彆的細膩溫婉的姑娘,隻怕他還沒張嘴,就嚇得人抱頭鼠竄了。
“這您放一百個心。”嚶鳴很有底氣地說,“萬歲爺是聖主明君,一口唾沫一個釘。”
側福晉說那還成,複想了想又問:“再則,怹為了討姑娘喜歡,有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兒?有一號人,麵兒上看著老實巴交,嘴也笨,不會說好聽的,但他會使心眼子,冷不丁乾一件叫你意想不到的事兒,你就覺得這人是一心向著你,其實全是蒙人。這種人尤其要小心,今兒能哄你,抹頭也能哄彆人,死個膛兒傷起人心來,能把你慪得吐血。”
這下子嚶鳴給嚇住了,這說的不就是那位主子爺嗎。嘴笨,看著挺老實,但他今晚上跳牆進來看她了,可不是乾了一回出圈的事兒?
她這頭直發呆,櫃子裡的皇帝很著急,心想這丈母娘是誠心來拆他台的嗎?怕他寵妾滅妻,這也太不拿皇後娘娘當人物了。後宮那些嬪妃,哪個敢在她跟前撂蹶子?隻怕還沒翻起浪花來,就被皇後娘娘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外麵的嚶鳴則有點兒傷感,低著頭說:“我們萬歲爺不會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側福晉看出些端倪來,料著被自己說中了幾分。不過大婚前嚇唬閨女不好,便又換了個笑臉子,“我是隨口一說,不一定說得對,好賴要你自己分辨。我隻是心疼,我這麼好的閨女,偏偏充了後宮……”
嚶鳴自然知道母親的心,探過去握了握她的手說:“奶奶,先頭娘娘才崩那會兒,我是不願意給填了窟窿的。可此一時彼一時,我如今願意進宮,一則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疼愛,二則萬歲爺是個好人,他不會讓我受委屈的。”
她回來這幾天,宮裡跟來的人照舊拿宮裡的規矩行事,就算是皇後生母,也不能隨便說上話。上回側福晉和福晉進宮,皇帝打發人送了食盒過來,禮數上雖不錯,但她事後也憂心,怕嚶鳴口上稱好,是礙於身在宮裡的緣故。如今回了自己家,又恰逢跟前沒人,母女兩個說的體己話才是最真實的。
側福晉鬆了口氣,“其實這會子說好不好都多餘,事到如今再也不能回頭了,我聽你親口說了,不過圖個心安,也沒旁的。既然都好,是你的造化,也是咱們全家的造化。往後好好和萬歲爺過日子,彆辜負他的一片心,就成了。”
嚶鳴諾諾答應了,側福晉站起身道:“我來了有程子,也該回去了,你們大婚一過,還要張羅給佟家下聘呢。”一頭說一頭往外走,嘀咕著,“我才剛找了厚樸一圈兒,都說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這孩子,都快定親了,還是不叫我省心……”
嚶鳴站在門上納福,“奶奶好走。”待福晉走出了院子,忙會屋裡打開櫃門看,皇帝窩在裡頭半天,一條腿已經麻了。
“你母親是不是對朕有成見?”他蹦著另一條腿出來,蹙眉坐在南炕上琢磨,“那天雲璞進來說話,說世上最難伺候的就是丈母娘,這回朕算是信了。”
嚶鳴還在估算他將來寵妾滅妻的可能性有多大,草草嗯了聲,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見她晃神,自己想了半天,最終想出了一個好法子,“回頭朕給你母親封贈個誥命吧,這麼一來她就該誇朕了,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