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瑤帶著定親信物進京時,枝頭的寒冰猶未化。
她穿著一件洗舊的長褙站在風口,料峭寒風拂過她周身,涼颼颼的,她卻如岩縫裡柔韌的珠花,堅//挺地立著,再次確認,
“沒錯,我的未婚夫姓謝,名諱一個‘欽’字,我一路問來,人人皆指著你家門口,說是他住這兒,想必沒認錯吧?”
箭步外的朱門緊閉,猶開了東西兩個角門,東角門內一富態便便的老管家,眯眼睨著沈瑤,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這年頭他什麼笑話都聽過,還是頭一回聽說一女子自稱是府中六老爺的未婚妻。
還真是什麼都敢說。
六老爺年方二十五,已是朝中首輔,深受皇帝信賴,京城想嫁他的女子能繞護城河三周,哪個不是名門閨秀高門嫡女,眼前這穿著...可以用寒磣來形容的女子,來府上做丫鬟還嫌她手腳不利索呢。
若非這女子生得實在貌美,孤零零的瞧著可憐,他定要著人將她轟走。
他往那明晃晃的日頭指了指,嘴角擒著鄙夷的冷笑,“姑娘,天亮了,沒睡醒嗎?”
沈瑤也不惱,袖子一攬,露出一隻白嫩細軟的柔荑,掌心攤開,一枚弧形玉佩在晨曦中泛著溫潤的光澤,“此乃老太爺給我的定親信物。”
幸在老管家曾伺候過老太爺,一眼認出此物,登時一驚,這才認真打量了沈瑤一番,此女眉目熾豔,端得是不卑不亢,不像是插科打諢的潑皮賴女,連忙上前小心謹慎將玉佩取下,隨後吩咐人將沈瑤請去倒座房坐著,折身往後院去。
倒座房是平日給下人坐的地兒,沈瑤出身不高,內裡門道卻懂。
她站在倒座房的門廊下,往前方廳堂張望一眼。
廡紅廊綠,翠羽華軒。
是富貴人家。
心中不免犯愁。
這門婚事大約是不成了。
數年前父親外出遇瓢潑大雨,救了一儒雅的老先生回來,老先生在家裡住了一月有餘,待傷好後方離開,期間門還曾教她讀書作畫,是個很有學問的老人家,後來離去時不知怎麼就把她的婚事給定了,說是待回到京城便遣人來嶽州下聘。
方圓十裡大街小巷哪個不曉得她定了親,
五年過去,人沒等來,白白將庚帖給交了出去,耽擱了她的婚事。
三年前天有不測風雲,父母罹難,臨終囑咐她看顧好年幼的弟弟,非要她帶著信物入京尋夫。
三年孝期滿,弟弟拔得縣學頭籌,被老儒士舉薦入國子監求學,沈瑤攜弟弟一道入京,昨日將弟弟安頓至國子監,她便著人打聽那未婚夫的下落,老太爺臨走前,曾告訴她,她未婚夫名喚謝欽,還教她寫了那兩個字。
沈瑤來這一趟並非賴著謝家娶她,這麼多年謝家無人問津,她便知婚事多半已打了水漂,不娶她也罷,失信也無妨,重要的是她得把自己庚帖要回來,退了這門婚事。
半刻鐘後,沈瑤被一群仆婦引著去老太太所在的延齡堂,這一路從正門的倒座房至垂花門內中軸線上的延齡堂,走了足足一刻鐘還多,一路穿堂越院,錦毯鋪地,金玉做堂,沈瑤意識到差距,對這門婚事越發歇了心思。
好不容易到了延齡堂,五間門開闊的正堂上懸掛一副東山行旅圖,那畫風沈瑤見過,著實出自老太爺之手,左右各擺了一個青花瓷雙耳瓷瓶,插著一些珍貝綠鬆南紅做的珠花,繞堂而入,翡翠飄綠圓牌鑲嵌雲屏當中,紫檀做的博古架擺設各色古董珍玩,極近富麗堂皇,簡直要耀瞎人的眼。
正北羅漢床上端坐在一滿頭銀絲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捧著那枚玉佩,一手拿著一褪色的紅絹泣不成聲,沈瑤一眼認出那紅絹裹著的正是自己的庚帖。
屋子裡除了老太太外,下首兩邊的圈椅均坐著珠環翠繞的婦人,一個個眼神打量過來,好奇,疑惑,鄙夷甚至還有冷諷。
沈瑤朝老太太施了一禮,目不斜視坐在中間門的錦杌上。
眾人目光從那錦凳挪至沈瑤身上,就連那錦杌上的布料都比沈瑤衣著華貴。
老太太倒是客客氣氣,含著淚問老太爺在沈家的情形,最後哽咽道,
“他回京途中,陛下聖禦遣他前往西昌談判,他這一去便是四個月,回程積勞成疾,病逝蕭關,”老太太想起自己不曾見老太爺最後一麵,心如刀絞,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老太爺多年不曾派人去嶽州下聘。
沈瑤回想那氣質儒雅,胸襟偉岸的老太爺,不禁唏噓,既是如此,也就釋然了。
“都是造化弄人。”
正想尋老太太將庚帖要來,老太太大約是思及亡夫過於悲痛,幾番提不上氣來,最後朝她擺手,
“來人,將沈姑娘安置去頤和堂。”
隻字不提婚約的事,沈瑤還來不及說什麼,人就被一年輕高挑的少婦給領著出去了,罷了,不急於一時,謝家不可能拘著她,總該給她一個交代。
待沈瑤離開,老太太不哭了,將淚抹去,在羅漢床上坐直身子,目光久久凝在那封庚帖不語,半晌老人家聲若古鐘,
“去請老六回府。”
她並非刻意忽略沈瑤,也沒想著賴賬,隻是謝欽的婚事她尚且做不了主,必須問過他自個兒。
謝欽榮登首輔方才半年,正是大展拳腳火力全開之時,老太太派人請他回府,謝欽當了個耳旁風,至夜裡亥時初刻方歸家,進門時管家將沈瑤的事先稟了,謝欽淩厲的眼風劈過去,交織著匪夷所思與怒氣。
管家嚇得垂下眸,戰戰兢兢回,“那女子拿著老太爺的信物,看模樣不似作偽,老太太還在延齡堂等您,其餘的屬下不知。”
謝欽俊臉布滿寒霜,掀了掀緋色的蔽膝,大步往後院去。
老太太等了許久已是昏昏入睡,瞧見高大的兒子攜霜而入,還是很快清醒過來,招呼他坐在下首便將事情坦白,
“你父親去得過於突然,沒交代明白,當年這份庚帖遞到我手裡,我也不知其意,”謝欽是老太太的老來子,與府上侄兒年紀相差無幾,當時府上未成婚的孫兒還有幾個,老太太不知那庚帖當給誰,又因丈夫突然離世大病一場,久而久之,將此事忘了個七七八八。
不成想八年後,人家姑娘尋上門來。
在老太太看來,沈瑤必定是來索婚的。
便直言道,
“那姑娘我也瞧了,生得如花似玉,美則美矣,隻是到底是嶽州小門小戶來的,旁的就彆指望,她手裡拿著你爹爹的信物,做不了假,你爹爹定是將她許了你,但娘親不逼你,事情還是交由你做主。”
謝欽身為首輔,在朝中見慣大風大浪,喜怒不形於色,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太陽穴,假寐片刻,語氣淡漠,
“既是父親臨終遺言,又達八年之久,便應了吧。”末了尾音捎著幾分不在意甚至是嘲諷,“娶誰不是娶。”
老太太先是鬆了一口氣,旋即又愁上心頭,
“我兒,委屈你了。”以謝欽的身份相貌,皇宮裡的公主都輪著他挑,最終卻要屈就一個沈瑤,老太太心疼他。
謝欽唇角冷冷一掀不置一詞。
這事他怪不上任何一人,但換誰被一個陌生的女人突然找上門,心情都不會好。
老太太原想換個庶孫娶沈瑤,可惜沈瑤口口聲聲稱自己的未婚夫是謝欽,老太太心裡再不滿意這個兒媳,也隻能遵守諾言。
即便是娶妻,於謝欽而言,也不過是一件不太重要的事,心中躁意滾過後,他起身告辭,
“兒子還有公務,先行告退,母親早些安寢。”
翌日老太太將沈瑤喚來延齡堂,這回神色便和藹可親多了。
老太太惋惜沈瑤的出身不假,不過她更相信自己的丈夫,當年老太爺在一眾官宦貴女中挑出門楣不高才華不算出眾的她為妻,眼光獨具一格。
何況,這小姑娘生得極為貌美,身段濃纖合度,眉梢那股靈氣壓都壓不住,一看就好生養,氣質也十分端莊,不像鄉下來的女子。
老太太看沈瑤越看越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