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不一樣了,朝中萬事大定,無人掣肘他,他要實行新政,隻消吩咐下去,自有一大堆人替他掠陣操勞,他在這世間唯一的念想便是沈瑤,獨獨這麼一個人。
他要她。
*
沈瑤自然將一人的對話聽了個清楚明白。
她並不知林家出了這樣的大事,竟又在一夜之間被謝欽給擺平了,若是謝欽對付林豫,想方設法給林豫使絆子,她和林豫都不會甘心,可現在人家一聲不吭將事兒解決了。
如此一來,林豫反而容易動搖。
沈瑤氣不打一處來。
“這個謝清執,眼看著姑奶奶要嫁人了,他非要摻和一腳!”
碧雲卻在一旁笑,“多好啊,讓他們倆折騰,是驢是馬正好拉出來遛遛,奴婢也覺得林家事多,不是良配,正好以此瞧瞧林公子的心性,倘若他能堅定不移非您不娶,謝大人也算是幫您當了煉金石嘛。”
沈瑤給氣笑了,坐在床榻上狠狠踹了碧雲幾腳,“你個小妮子淨學壞,我與林大哥已定了婚約,便無可更改,婚約是承諾,豈能說棄就棄,無論如何,我不會任由謝清執胡來。”
碧雲抱著針線簍往一旁躲開,
“現在可不是您更不更改的事了,得看林公子架不架得住謝大人的攻勢,若林公子主動退縮,您還能纏著他非嫁不可?”
沈瑤一身氣泄了下來。
根源在謝欽身上,她得想個法子將這個禍害逼走。
林豫這一夜輾轉反側,一麵得知運船的事解決,壓在身上那顆大石頭卸下了,一麵又被謝欽弄得很惱火,瞧他那模樣不費吹飛之力便救下了他合族,是不是也意味著一旦他強硬,謝欽也可能彈彈手指捏死了他。
這種如同被人縛在網兜裡動彈不得的憋屈感深深縈繞著他。
林豫不是沒有權衡,他畢竟是個男人,被謝欽這麼逼走,他一輩子都會瞧不起自己。
翌日天氣放晴,林豫匆匆披上外衣,徑直敲開了沈瑤的宅門,親自來到後院將那曾被謝欽敲垮的圍牆一塊塊壘起來,他在這一帶畢竟住了數年,人手也熟悉,很快喊了兩名工匠將那堵牆給整嚴實了。
沈瑤對林豫的表現是滿意的,若這男人這麼快便屈服,真是白瞎了三年的相識。
謝欽晨起,換了一身雪白的寬衫,就站在亭子裡默默看著,他站了片刻,轉身換了朝服回了皇宮。
林豫這一日便幫著沈瑤守在鋪子裡,一人很默契沒有提昨日的事,就這麼晃了一日,到了第三天,市署給他遞了消息讓他過去,林豫親眼看到前幾日對他置之不理的官員客客氣氣,將船隻的過關索引給了他,林豫捏著那張過引,心情五味陳雜。
應酬完市署的官員,去了一趟水關招呼弟兄夥計們上岸吃酒,大約傍晚時分,晚霞漫天時回了九陽巷,結果瞥見沈瑤的鋪子前聚了一夥兒,他立即撥開人群擠了進去,就看到一穿著錦衣華服的矮胖男子,手裡捏著一封家書站在眾人跟前,朝沈瑤指指點點,
“我林家雖然不是高門大戶,在黃州可是首屈一指,我大哥乃父親嫡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裡已給兄長定了一門親,他卻在外頭自個兒尋,我父親得知已病倒在床。”
“沈娘子,你才貌雙全,難道要給我哥做外室?”
“我父母信中已言明,絕不答應讓一個寡婦做我們林家的長媳。”
碧雲給氣死了,抬著一碗蒸籠剩下的熱水往那男子身上一潑,
“哪裡來的落魄戶,我家娘子才不稀罕,還有,我家娘子不是什麼寡婦,她....”碧雲待要坦白,卻被沈瑤捂住了嘴,
人群中大多是附近的鄰裡,平日與沈瑤交好,也心疼她一個女人家撐起家業不容易,隻是這門婚事隻有裡長為媒,著實不見林家父母的身影,暗地裡不是沒人詬病,亦有人問林豫,林豫隻說父母老邁,不能來京,回頭會去黃州補辦婚宴,這事便過去了。
可如今林豫家裡來了人,帶來了長輩的信,表明不滿意這門婚事,這對沈瑤來說是個極大的打擊。
林豫聞言惱羞成怒,衝過去一拳將繼弟揍倒,
“你個混賬東西,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置喙,什麼訂了一門婚事給我,那是你母親家裡的侄女,恨不得將我綁在你們那艘船上,我母親在世時,你母親便與我父親暗通款曲,如今見我尋了如意人,又想著來破壞她名聲,你們這群混賬,都該死!”
林豫怒不可赦,本就憋著一肚子火如今悉數發泄在繼弟身上,那男子眨眼間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眾人連忙上前將林豫來開,那林一公子被打了一頓,越發氣憤,大聲嚷嚷,場麵雞飛狗跳。
要說唯一一個鎮定人就是沈瑤了。
林豫擋在沈瑤跟前,搖搖顫顫,他幾乎已不能自抑,扭過頭來,衝沈瑤擠出一道艱澀的苦笑,“對不起,瑤瑤,是我沒處理好家務事,讓你委屈了,走,咱們回去。”
林家的事沈瑤並非不知,她也沒打算與林豫回黃州過日子,隻計劃著回一趟黃州,算是全了一個臉麵,至於林家如何她並不放在心上,她以後還是要在京城安家,因為展兒會在京城讀書。
她含笑道,“不要難過,我沒事。”
話音一落,一道修長的身影很突兀地站在人群中,大約是感受到來人氣勢淩淩,大家夥不自禁讓開一條路。
謝欽目光冷冷落在那匍匐在地嚎啕大哭,還在嚷嚷什麼寡婦克夫的男子身上。
林豫看到謝欽出現,臉色一下子鐵青鐵青的,他指著繼弟,對著謝欽怒道,
“就為了逼我袖手,你弄來這麼一個人寒磣瑤瑤嗎?你有什麼招兒衝我來,彆傷害瑤瑤!”
謝欽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想跟他解釋,他寧可往自己身上捅一刀,也不可能去傷害沈瑤,他朝那男子撩了撩眼皮,吩咐身旁的侍衛,
“將此人扔去城外亂墳崗喂狗。”
兩名侍衛上前,一人架住對方,另一人往他後頸呼了一掌,那男子立即兩眼一翻暈過去。
人群頓時不寒而栗。
九陽巷一貫住著小老百姓,即便有些地痞流氓過境,也極少有人敢堂而皇之喊打喊殺,這麼一個人,生得芝蘭玉樹,清雋無雙,一露麵便殺人,大家心頭惴惴紛紛避開數步,又時不時將探究的目光瞄向沈瑤。
林豫也呆住了,他也料到謝欽有手段,卻不知他如此心狠手辣,說殺人便殺人。
那可是他繼弟,回去如何跟父母交待。
林豫臉色都嚇白了。
謝欽看穿他的心思,淡聲道,
“這件事我自有安排,與你無關。”
一行人回到沈瑤的宅前,林豫有些魂不守舍,雙手撐在廊柱,顯然嚇得不輕。
謝欽負手站在沈瑤身後,抿唇不語。
夕陽將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相互交錯。
沈瑤想去安慰林豫卻不知該說什麼,就在沉默蔓延時,一道沙啞的嗓音從前方巷口傳來,
“沈娘子,你已許久不來書舍,我還當你出什麼事了,特意來看一眼。”
沈瑤回眸正是那書鋪的劉掌櫃,他手裡抱著一包袱,看樣子像是給沈展準備的書籍,頭戴一頂時下流行的周子巾,笑融融走了過來。
就在這時,謝欽也回過身來,劉掌櫃的目光在半空與他相接。
噌的一下,劉掌櫃手肘一抖,包袱從腋下砸落在地,他震驚地盯著謝欽,滿臉驚愕,
“大都督?”
他根本不敢相信在這裡看到謝欽。
懷疑自己眼花了,下意識揉了揉眼角,再次定睛瞧去,沒錯,那一身清雋氣質,出塵的相貌,長睫淡淡掃過來,含著幾分清遠疏淡的鋒刃感,正是那日在正陽門大街見過的謝欽無疑。
他撲騰跪地給謝欽行了大禮,激動得語無倫次,
“學生叩見大都督。”
林豫霍然轉過身,目光帶著近乎驚悚的力度釘在謝欽側顏。
他前不久自西北邊關回京,這一路聽得最多的是大都督的傳說,他在民間威望有多高,林豫親眼所見,所到之處將他奉若神明,而大晉隻有一個征北大都督便是當朝首輔謝...對,是謝欽。
前個兒聽到沈瑤口口聲聲直呼其名,他沒把此謝欽與彼謝欽聯係到一塊,再看此人氣度威赫,行事老辣,又透著幾分雲淡風輕,原來是他。
林豫往後踉踉蹌蹌撞在柱根,眼底的光芒近乎寂滅。
他從來沒想過當懦夫,他甚至敢指著謝欽鼻子罵,卻也不得不生出一種雞蛋碰石頭的無力感。
拿身家性命與整個林家與謝欽堵嗎?
林豫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失魂落魄回了自家宅子。
沈瑤將劉掌櫃請進去,謝欽厚著臉皮坐在一旁,劉掌櫃看著被扔在角落裡的謝欽,如坐針氈,幾番想提醒沈瑤那兒還有一個人,沈瑤卻置若罔聞,隻顧笑容滿麵與他商量沈展的事。
“再過半月他就該回來了,對了,科考定在哪一日,您給我打聽了沒?”
劉掌櫃往角落裡揮斥方遒的正主瞥了一眼,小聲道,“往年都在一月初,今年因大都督得勝還朝,特意推遲了,名額也多了一倍,聽說大約是五月初,我的意思讓展兒早些回來,再去國子監突擊半月,上考場還來得及。”
“好,我待會給他寫信,讓他儘快回京。”
劉掌櫃頷首,“快去寫,正好明日有馬車去嵩山書院,我幫你捎過去。”
沈瑤應了一聲連忙吩咐碧雲準備筆墨紙硯。
謝欽這廂看著沈瑤忙忙碌碌,很想告訴她他著人遞消息便是,朝中每日都有快馬來往嵩山與京城,比劉掌櫃那種民間驛車肯定要快,見沈瑤將他視為透明,最終是沒去討她不快。
沈瑤送走劉掌櫃,謝欽也識趣地回了隔壁,沈瑤這一夜心中不安,醒來時頂著個黑黢黢的熊貓眼,碧雲笑,“你在愁什麼?”
“我在擔心林大哥。”
沈瑤顧不上用早膳,便打算去隔壁尋林豫。
剛起身,門口跨進來一道身影。
正是林豫。
他臉色極是憔悴,看樣子一宿沒睡,他唇角掛著虛弱的笑,來到沈瑤跟前。
“瑤瑤,坐,我有話跟你說。”
沈瑤定定望著他,雙眸慢慢浮現一層潮氣,站著不動,“我不想聽。”
林豫露出幾分悲涼的痛色,在長案對麵坐下,雙手撐額,難過地說不出話來,胸膛翻滾許久,才慢慢正色道,
“我家兩艘最大的貨船被扣在益州,謝大人雖幫我解了難,終歸得我親自去料理手尾,我父親因此纏綿病榻,合族不安,瑤兒,我著實對不起你,正如他所言,我沒能將家務事料理好,讓你陪我蒙羞。”
沈瑤目色漆黑,不置一詞。
林豫想起謝欽行事的架勢,露出挫敗,“比起他來,我還差了太多,瑤瑤,我忽然沒有信心能照料好你一輩子....”林豫淚如雨下,“你就當我是個懦夫,你恨我吧。”
她前夫是當朝首輔,他林豫區區一介商人,如何配得上她。
沈瑤三年都沒答應他,這半年才鬆口,無非是感念他搭救過她,心裡真的愛慕他嗎,不儘然,林豫也不想被沈瑤暗地裡拿著跟謝欽比,他比不上,他到底是個有自尊心的男人,希望在女人眼裡他是偉岸的。
林豫離開了,又特意去了一趟裡正家裡,將自己與沈瑤退親的事說明,將過錯都算在自己身上,哪知那裡正笑嗬嗬回道,
“你也彆自責,我們都知道了,原來那沈娘子的丈夫沒有死,他從邊關回來了,那人家還是夫妻,畢竟是為國征戰的軍人,你讓著點也尋常,我看沈娘子這三年都不肯許親,心裡沒準還有那男人,你成全他們是對的。”
林豫愕然,猜到謝欽為了沈瑤聲譽出手,抹去了她寡婦的名頭。
這樣的消息自然傳到沈瑤耳郭裡,她氣得吃不下飯,這一日沒去鋪子,躺在屋子裡睡大覺,心裡依然久久難以平複,自林家那一公子出現,沈瑤就知道這門婚事進行不下去了,雖然曉得與謝欽無關,心裡還是惱恨他插一腳。
睡了午覺醒來,她忽然想,她憑什麼因為謝欽而難過,她照樣該做什麼便做什麼,於是又打起精神去鋪子裡賣辣豆腐,沈瑤的豆腐鋪,上午賣嫩豆腐,下午賣辣豆腐,鋪子裡請了兩名長工,她過去時,人滿為患,正是最熱鬨的時候。
忙了兩個時辰回家,暮色四合,炊煙嫋嫋,沈瑤主仆相攜去廚房做膳,剛邁出通往後院的甬道口,卻見中間那堵牆已被夷為平地,
那身長玉立的男人優哉遊哉在亭子裡踱步,指著亭中那一桌佳肴,
“肆肆,餓了吧,我給你張羅了一桌菜,咱們趁熱吃。”
沈瑤震驚地看著自家院子,就這麼被謝欽給並入了那寬闊的謝府,一丈之外的謝府亭台閣謝,小橋流水,而她這呢,像是謝家一個落魄的廚院。
她愣是逼著自己沒當場罵人,八風不動地撩了撩碎發,轉身往外走,
“不必了,隔壁龐嬸子留了我的飯,我去她府上吃。”
她急需喝口涼茶壓壓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