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棠將秦束按到哥哥和好友麵前之後,便笑著朝三人招招手施施然離開了這方院子。不過她也沒有走遠,隻是走出了三人的視線就停了下來。
雖然那三人都是她看重之人,也是值得她信任放心的,但終歸還是有些擔憂。站在那裡隱約聽見哥哥說了句“想嫁的人……帶到我麵前……”柳清棠摸摸臉失笑。她自然猜得到哥哥在與秦束說些什麼,無非就是把當年他們兄妹做的那個約定告訴了秦束。
可是那個約定都是她在來到這個院子之後才想起來的,之前她隻不過是覺得喜歡秦束,下半輩子都要和他一起過了,就帶回來給看重的親人朋友看而已。
可是哥哥這麼明明白白的一說,秦束該被嚇著了。
柳清棠隻要想到秦束現在可能出現的被驚嚇住的臉色,自己沒能看到,就覺得一股遺憾之感油然而生。
秦束這人,活該被嚇著,誰叫她都已經明裡暗裡示意了這麼多次,他還是不敢相信她的心意,就讓他被哥哥狠狠嚇那麼一回也好。
柳清棠再去聽又聽不到些什麼了,他們的聲音都有些小,她站的這麼遠嗡嗡的聽不真切。聽不清柳清棠便作罷,背著手從這裡離開去柳家父親的書齋。
如果她真想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回來後問秦束便是,反正他不會騙她。而且這種會讓他覺得無措的事,再當著她的麵要他提起來,他的反應一定也很是有趣。
柳清棠決定好了,將倚竹苑那三人暫且放到一邊,轉頭看起著周圍的景色來。
這是她長大的地方,每一處都是她所熟悉的,都留有她的回憶。這麼一路看來,亭廊、花園、假山、荷池……所有的東西都未曾改變分毫。熟悉的讓她覺得就在昨日,愛上躥下跳到處搗亂的柳家小小姐柳清棠,還腳步輕快的踏踏跑在這條小路上,這片花園回廊裡。
用貪戀又懷念的目光看過這久違了的一草一木,柳清棠眼裡忍不住出現了幾點水光。現在,所有的事情都還是原來的模樣,所有在乎的的人都還在,隻是在她年輕的麵容下,那顆心已然變得滄桑。
她往前走著,不時會看見一些仆役迎麵走過來。這裡的仆役都是柳家的老人了,基本上都差不多是看著她長大或者是與她一同長大的,看到她都十分的激動。隻不過記著她已經不是家裡的小小姐,而是太後娘娘了,都手忙腳亂的行過禮站到一邊,目送她離開。
柳清棠還停下來和幾個廚娘打了招呼,讓她們又是感動又是惶恐的擦著眼淚。那都是和她父親一般大年紀的大娘們,她就是吃著她們做的食物長大的。她小時候總是偷偷跑去廚房裡玩耍,每次去都會被這些大娘們塞上許多的糕點和吃食當零嘴,所以她小時候吃成了一個胖乎乎的丫頭。
芙蓉糕、綠豆糕、花生糕、板栗糕、山藥糕……她偶爾在宮裡懷念起大娘們的手藝,那些宮裡的大廚也做不出那種獨特的味道。
還有園子裡的花匠,年紀已經有些大了的劉伯。據說他當初還是父親的親兵,因為受了傷不能再上戰場,又有一手侍弄花草的本事,便自願留在這裡當一個花匠。柳清棠小時候調皮,總是不小心弄壞他在園子裡修整的花草樹木,就常常被他追著打。
這是府裡唯一一個不會因為那時候的柳清棠是家裡小小姐而縱著她的人,見她搗亂就直接教訓。不過說是教訓她,不如說是陪著她玩追人遊戲,她小時候還總愛來故意惹他玩。
看到她回來了,劉伯手中的花鋤都掉在了地上,又趕緊撿起來老淚縱橫的叫了她一句小小姐。柳清棠看著難受又覺得好笑,同樣和他打了招呼。
這一路滿載回憶,眼看轉過一片竹林,前麵便是父親的書齋,柳清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提步往裡麵走去。
她的父親柳紹棣為人嚴謹,並且戀舊。許多用慣了的東西磨損了老舊了也不肯換,還有這幾十年雷打不動的習慣也從未改變。他最愛待的地方除了練武場就是書齋,一般若是有空閒的時候,早上起床後先去練武場練劍,用了早膳就會來書齋看書。柳清棠從小就覺得,好像父親的生活除了習武看書就沒有其他的樂趣似得。
書齋前麵有人拿了一把笤帚,在沙沙的掃落在地上的竹葉,也是老仆了,見了柳清棠從竹林小路走出來的身影驚喜的就要喚她。
柳清棠擺擺手,讓他不要出聲,他就遙遙的躬了一下身子,然後拿著笤帚走遠了一些。柳清棠走上竹製的樓梯,站在書齋的門外,將手放在門上又不敢動作,就那麼愣愣的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門突然從裡麵打開,才打破了她的愣神。
柳父看到門外的柳清棠沒有絲毫詫異,反倒像是早就知曉她在外麵,直接開口說道:“進來吧。”然後轉身又走回了書齋裡。
柳清棠也跟著走了進去,這書齋她還在家的時候就是常來的,小時候練字練畫也幾乎全都是在這裡。所以她輕車熟路的走進去,找到自己常坐的那把椅子,還順手在旁邊的小桌子上撚了一塊紅棗糕。
她父親一向就是不吃這些甜點之類的,而且他一個人在書齋時從來不在裡麵準備糕點,所以……“父親,你這是一大早就準備好了等我回來啊。”柳清棠嘴裡咬著糕點,說話含糊不清,聽得柳紹棣直皺眉,放下手中的書沉著聲音道:“說了多少次了,嘴裡在吃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在宮裡看上去還有模有樣的,一回家就變成這種樣子。”
柳清棠不以為意,反倒有些懷念這種被父親口是心非念叨的感覺,笑道:“在宮裡有外人在要做出那個樣子,這裡隻有我們父女兩,還講究那麼多做什麼,父親你現在不也沒把我當太後娘娘嗎。”
“哼,五年沒回來,還是沒有長進。”柳紹棣眼睛看著書,語氣雖然沒有半分起伏,但就是讓柳清棠聽出了他話裡的濃濃不滿。不滿她她從進宮後就沒有回過柳家。
柳清棠不回柳家,最初是因為要接手朝政忙亂的沒有時間,後來則是為了避嫌,怕自己和柳家走得太近讓皇帝外甥覺得他們有二心。而且她看父親漸漸與她疏遠,還以為他是不願意讓她回來。但是今日聽他這麼一說,父親也是想她回來的。
“我知道了,以後,我每年都回來看你們好不好。”柳清棠撇過頭裝作去拿紅棗糕,趁機眨掉眼淚。“不然我隔幾個月就回來一次。”
“隔兩年回來看看就行了,哪能隔幾個月就回來。你是太後,彆讓人抓到你的話柄。”柳紹棣看自家女兒這樣就要皺眉。明明前兩年看著行事還算妥帖,這些日子以來忽然就變了,女兒能回來看他固然好,但是他這些日子就一直在擔心她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他。
“清棠,執政之初,你要鋒芒畢露是為了震懾大臣們,幫皇帝坐穩皇位。但是現在皇帝年紀漸長,你就應該慢慢的學著放權,而且不該再像當初那樣強勢。”否則日後皇帝長大了她要怎麼收場,那些有心踩她的大臣也會抓著這個來提醒皇帝,到時候她和皇帝之間必然會心生嫌隙。
柳紹棣雖然心中擔憂女兒,但是說起話的語氣卻像是不滿,再加上那冷凝的表情和皺起的眉,整個一副教訓人的樣子道:“這段時間以來,你行事太過急躁和反複無常,當初你是用的雷霆手段讓人敬畏,那現在該當用仁政使人信服,更不該在朝堂之上樹敵太多。”
柳清棠垂著眼,看著書桌上的一方筆洗出神。她前世也像是父親這般想的,再過兩年,後宮進了人之後她就開始將手中大部分的權放給了皇帝,還有自己多年經營的那些人脈全部給了他,自己在後宮當個修身養性的太後。
父親更是一貫就低調,甚至為了不讓皇帝外甥看著覺得堵心,為了不讓他覺得外戚攬權,她的哥哥,那麼優秀的人都沒有進入朝堂,像個紈絝公子一樣遊手好閒。
她還清楚的記得哥哥小時候明明曾與她說過,他日後長大了也要入朝堂,當一個懲惡鋤奸的大官。可是就是因為她這個身為太後位高權重的妹妹和手握兵權的父親,哥哥壯誌未酬。但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一直都是笑著支持她和父親。前世那麼多年,她沒能回家,開始幾年還能在上朝的時候見一見父親,可是沒能入朝為官的哥哥,她竟是十幾年都沒見他。
方才在倚竹苑,她是有多艱難才忍下了滿腔的愧疚和淚,平平常常的和他說笑。但就是這樣,她還是扔下秦束匆匆的就跑了。
其實,她現在越來越清楚,不管他們如何做,隻要她還是曾經有功於皇帝,代年幼皇帝處理過政事的太後,皇帝就不能與她交心。因為看著她叫著她母後的時候,就像是無時無刻在提醒皇帝,他的皇位是她這個女人給他掙回來給他保下的,她就像一座大山壓在皇帝的心裡。作為一個皇帝,他的心中會痛快嗎?恐怕最想的就是處之而後快吧。
還有父親,隻要他還握著兵權,皇帝和首輔就不會放心他這個外戚。除非父親放了兵權,可是一旦放下兵權這雙刃劍,不等皇帝出手,那些曾經父親的政敵就會一擁而上的想將他踩下去。
曾經她和父親都天真的以為,退,便能表明自己的心意,便能相安無事。但是他們都錯了,一步退便步步都要退,到最後退無可退了就是一個死局。所以,這次她不能退,也不願退!
“你有聽到我說話嗎?”柳紹棣簡直要被柳清棠無所謂的出神態度氣的摔書,他在這裡擔心了這麼久,看女兒的樣子倒像是不當一回事。
“聽到了,父親隻管放心便是,女兒自有主張。”
柳清棠說得淡然,卻讓柳紹棣聽得色變,他看著安靜坐在那裡喝茶的女兒,半晌有些艱難的問道:“告訴我,你是不是生出了那不該有的謀逆之心。”
場麵頓時冷了下來,柳清棠手一顫,將茶杯放在桌上發出喀的一聲輕響。抬頭看向父親,她輕聲開口道:“若我說是呢。”
柳紹棣聞言,眼神複雜的看向女兒,久久不知該說些什麼。他要怎麼說?難道要因為這個抓了她嗎?這是她疼了幾十年的小女兒,和他最愛的妻子長得那麼相似的掌上明珠,就是彆人說上一句他都要帶著人去教訓那人,他自己怎麼可能舍得傷害她。
“父親不用擔憂,女兒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柳清棠終究還是不忍心看見父親夾在家和國之間,主動開口說道:“我們柳家世代都是忠臣,我怎麼會讓柳家蒙羞,我會作為太後好好輔佐皇帝的。”
可是柳清棠的話並沒有讓柳紹棣感到放心,他很清楚自己的女兒究竟是什麼樣的性格。如果她真的沒有這種想法,會犟著性子和他鬨,覺得他不該誤會她。可是現在,她的表現實在平靜的讓他覺得越來越擔憂。
“清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
“遇到了什麼事?”柳清棠忽然笑了,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兩扇竹窗,看著外麵的綠意平複了一下心情,然後轉過頭來用最平穩的語氣道:“父親,你相信死而複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