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十五年,禹京城滿桂花香的時候,蕭淮旭死了。
那之前,柳清棠已經許久許久沒去看過他,或者說,自從她讓人給他灌藥,讓他口不能言隻能躺在床上等死之後,就再也沒去過長安宮。
時隔這麼久,她會忽然想起要去看他,是因為,這一年是元寧十五年秋,她上輩子被賜了一杯毒酒去世的時候。
丹桂飄香,慈安宮內秦束專門給柳清棠移栽了許多月桂樹,因此柳清棠每日走在其中,整個人身上都浸染了一股子桂花香。
去長安宮之前,柳清棠折了一枝開的正好的月桂。她走進長安宮,走進那簾幔低垂的皇帝寢宮,裡麵濃重的藥味頓時就被桂花香給衝散了一些。
隨手將那枝桂花彆在床頭,柳清棠退後一步坐在床前宮人搬來的椅子上。
“你們都出去。”柳清棠順了順長長的袖子淡然道。
床上的蕭淮旭因為不能下地行走,又被身上的病痛折磨,整個人瘦的厲害,臉頰往下凹陷,手腕細瘦伶仃。即使秦束吩咐人給他用最好的藥吊著他的命,他看樣子也差不多快油儘燈枯了。
蕭淮旭一直沒有睜開眼睛,這會兒聽見柳清棠的聲音,霍然睜開了雙眼,吃力的轉過頭看向她。
看了一會兒他忽然露出激動而凶狠的表情,看樣子似乎是想要伸手來抓柳清棠,可是他的手抬到一點又無力的垂下,嘴裡除了嘶啞的喊叫,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柳清棠就那樣看著他徒勞無功的掙紮了一會兒,最終放棄的頹然躺在那裡。柳清棠似乎在看著他,又似乎沒有,隻是透過他看向某一處遙遠的地方。
“安遠二十年,我進宮為後,在奉賢殿第一次見到你。”柳清棠轉眼看向床頭那枝桂花,語氣很平靜,也不管蕭淮旭是不是再聽,自顧自的說著,“我其實不喜歡你,也討厭極了你的父皇,那時候我隻是想著,我要來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讓我當做母親看待的姐姐情願放棄父親哥哥和我,執意入宮。”
“很小的時候,我一直期待著姐姐能回來,然而我等了許多年,她不僅沒有回來,連一封訊息都沒有帶回來,連想要進宮看她,都被人告知說是她不願意見柳家人。那時我滿心的不解氣憤,發誓今後再也沒有這個姐姐,就算她死了我也絕對不會掉一滴眼淚。之後,有一天,她忽然就真的死了。”
“我記事很早,依然清楚的記得,姐姐是如何溫柔的一個人。我剛出生沒多久娘親去世,父親因此神傷頹廢根本沒有心思管我,哥哥年紀尚小。隻有姐姐,她從那時開始就像個娘親那樣帶著我睡覺,教我走路說話。聽下人說,那時的姐姐自己才十一二歲,就已經學著管家,溫柔聰慧,柳家的下人們都喜歡她。”
“我也很喜歡她,在她麵前我總是乖巧聽話的,我希望她能一直陪著我。但是她遇見了你的父皇,要為了他進宮。進宮前一夜,她在父親的書齋前跪了一宿,父親抱著我和哥哥在書齋裡麵坐了一宿都沒有睡。後來我跑出去用小刀劃破了她自己親手做的嫁衣,想要以此阻止她,結果當然是沒能阻止,她穿了一身宮內送來的嫁衣出門去了。”
“我拿著她被我劃破的嫁衣朝她喊,我說讓她以後都彆回來了,死了最好。所以,那是我見到她的最後一麵。我其實很後悔和她說了這樣的話,我後悔了想見她,她卻不肯見我了,我想著,她一定是生我的氣,再也不喜歡我這個妹妹了。”
“但我隻是害怕,父親說皇帝要娶柳家女,可能是不想再讓柳家壯大,他不是真心喜歡姐姐想要娶她。我怕姐姐進了後宮,身邊沒有我們會被欺負,不隻是不想她離開這個原因。”
“她哭著離開家的背影,和時隔多年我入宮卻隻在奉賢殿看到那塊寫著她名字牌位的景象,過去了很多年,曆經了兩輩子,我還是沒能忘懷。”柳清棠忽然笑了,她看向蕭淮旭含著疑惑的目光說道:“你是不是在疑惑,為什麼是兩輩子?”
“那也是因為,我是重生的厲鬼。”柳清棠笑意越發濃的道:“想知道我為什麼是厲鬼嗎?因為你曾經殺了我一次,我死了,但是又活過來,所以找你報仇。”
“看你的眼神我就明白,你定然是不信的,不過我也不需要你相信,費力去說服一個將死之人,何必呢。”有些事埋在心裡的時間久了,總要找人說說,蕭淮旭馬上就要死了,又什麼都不能說,豈不是最好的傾聽者。柳清棠漠視蕭淮旭如今的模樣,隻想著這個人究竟是如何,一步步消磨了她對他的最後一點溫情不忍。
“其實父親當初不願意我入宮,但是他不能違背皇命,而且我自己也選擇了入宮。因為這麼多年,‘入宮照顧你’這是姐姐唯一對我的請求,我怎麼忍心讓她死了還失望。”
“上輩子,我這樣想著,到死才發現我自己錯了,然後我再一次恨起我的姐姐。可是不久前,秦束在福公公,也就是你身邊伺候的那個老太監嘴裡問出了一件事。他說當年那道讓我入宮繼任皇後的旨意根本不是先皇後發的,而是先皇以她的名義捏造的。就連最後我姐姐的病逝,都是因為你父皇的囚禁。”
“我好不容易才狠心遺忘了你身體裡有我姐姐的血,想著讓你這樣受折磨到死。可偏偏現在又讓我發現了這樣的秘密,我的姐姐從沒放棄過我們,我很高興,兩輩子的心結終於解開了。”
“我這麼高興,怎麼忍心我的外甥繼續像個活死人一樣在這裡受苦呢。所以我今天來看你,然後好讓你也結束這段痛苦。”柳清棠說完,蕭淮旭明白了什麼似的再次激動起來,他不想就這樣死了。
柳清棠沒看他,自顧自的揚起笑容歎了一聲,“今天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極其特殊的日子,你死在今天也合適,就當,給上輩子的我陪葬吧。”說完,他起身不再看他一眼。
“赫……”蕭淮旭昂起頭最後又摔落在枕頭上,眼睜睜的看著柳清棠毫不留戀的轉頭出去,心裡滿是不甘和怨恨。不管柳清棠和他說這些有什麼含義,他依舊覺得自己會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他們的錯。
是愛上了一個肮臟的太監又舍不得權勢的柳清棠的錯,是他那個可悲可憎隻知道嫉妒的沒用父皇的錯,是他溫柔懦弱一心隻想著柳家的母後的錯,是那兩個沒用的首輔的錯,是滿朝認賊做主的逆臣的錯,是柳家的錯……他們都錯了,隻有他,根本沒有做錯什麼!
然而再不甘,蕭淮旭依舊是死了。最後,停留在他睜開的眼裡的,隻有床頭上那枝柳清棠放在那裡的桂花。
元寧十五年,惑帝蕭淮旭駕崩,太後柳氏尊純王世子蕭樂安為幼帝,改國號為平慶。
惑帝無子,蕭氏子唯剩一八歲稚子蕭樂安能登上帝位。柳氏無意自立女帝,百官都再無爭議。
平慶一年,就在眾人以為柳太後會和十五年前擁護惑帝垂簾聽政一樣,用同樣的方法對待,和當初惑帝登基同樣年齡的新帝的時候,她忽然提出由兩位首輔柳清榕和馮雲胥,另外還有三位參知一同建立司督,在皇帝十六歲之前幫助他處理政事。
之後,安排好了一切的太後帶著慈安宮的一群宮人去了禦水山莊常住。宮中經營多年的權利一概交給了下麵的官員,走的當真是瀟灑至極。
對於她這樣的行為在禹京官員之中引發的熱議,柳清棠一概不管,隻在離開禹京前見過了朋友和親人,和父親兄長深談了一夜。
“今後朝中之事我便不再管了,哥哥,你身居首輔一職,自己要把握好其中的進退。”
“那是當然,清棠隻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父親的有意沉寂,你的急流勇退,不都是為了保護柳家,如今隻有我一人,這些事就交給哥哥。況且,我相信素書你還有秦束幾人教出來的孩子,會是一個明理的好皇帝。”
柳清榕說完,期待的看向妹妹,等著她再交代一些事,比如關心一下哥哥什麼的。可是柳清棠聽他說完了,可有可無的點點頭就歎了一口氣托腮看向書齋道:“不知道父親和秦束說什麼呢,這麼久還沒說完。”
“清棠。”柳清榕清清嗓子喊道。
柳清棠挑眉斜過去一個不耐煩的眼神,之後沒理會他繼續盯著書齋的門看。好在柳清榕已經十分習慣妹妹這和父親一樣的口是心非做派,當即笑著又道:“妹妹,你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就沒有些什麼其他的東西,要和哥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