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皇帝都敢懟,誰給她慣的?
偏她還一臉無畏,鼓著臉,撅著嘴,明明是罵人的那個,瞧著倒是比他這個挨罵的還委屈。
衛燼簡直氣笑,重重一擱杯盞,桌上的碗碟都蹦了一蹦,“既如此,朕便祝薑姑娘早日覓得知音,將來琴瑟和鳴,早生貴子。”
說到底,薑央的事,於他何乾?
“養心殿還有些折子沒看完,孫兒就不陪皇祖母了。”
起身朝太皇太後一揖,也不等她應允,他便卻行幾步,大步流星往門外走。
麵上霾雲密布,戾氣橫生。團龍暗紋隨衣袍浮動,比來時還要猙獰昭彰,五爪在陽光下迸著刺目的光,似要把人心肝都掏出來。
滿座嬌花嚇得花容失色,直覺這駭人氣勢,比血洗時還要凶悍,離席出來行禮,腿都是顫的。
薑央跪在人群最前頭,緊緊閉著眼,不去看,不去想。
袍角在一晃而過,還是有淡淡龍涎,順著鼻腔沒入心肺。
這一次擦肩,應當就是永遠了吧?
一股酸澀猛然直衝眼睛,她由不得掐緊手,指甲隔著紗布嵌入掌心,才剛結痂的傷口崩裂開,絲絲紅意順著縱橫的經緯泅染。疼痛綿密入骨,她卻恍若不知。
眾人高唱萬歲,她也跟著木訥地伏低身子,以臣民的姿態向他深深拜禮。
卻聽一聲“咻——”
破風聲朝暖閣殺來,驚起周遭一連串尖叫。
薑央詫異仰頭,一支雕翎箭破窗而入,迅疾如電,箭鏃越放越大,鋒棱閃著寒芒,徑直朝她眉心飛來!
薑央瞳孔驟縮,大腦一瞬空白。
周圍有人喚她,像是雲岫,又像是太皇太後,又好像誰也不是,她完全分不清,隻剩最後一絲模糊的意識,催促她趕緊躲開。可雙腿仿佛不是她的,在地上紮了根,完全不聽使喚。
箭尖已逼至眼前,她能感覺到上頭散著的寒氣,絲絲縷縷,就纏在她睫尖。
她下意識閉上眼。
電光石火間,一道黑影豁然奔來。薑央未及反應,就已被人圈著肩膀攬入懷中,壓倒在地。
暖閣地麵滿鋪金磚,冷硬異常。這倒春寒的天裡摔上去,不比中了一箭好受多少。
可預想的疼痛始終沒有到來,後腦勺和腰背都叫一雙堅如磐石的手臂牢牢圈抱住,未曾磕碰到分毫。
龍涎在鼻尖蔓延,還帶著幾縷淺淡的冷梅幽香,似被太陽烤久了,在記憶深處一寸寸溫熱。
薑央怔怔睜開眼。
金芒在背後暈眩,衛燼俯在她身上,逆著光,臉色青白。左肩叫箭射中,正汩汩淌著血,團龍浸在其中,皺皺巴巴,威儀儘失。
他卻跟不知道似的,雙目銳利如鷹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也隻盯著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眼波卻顫得厲害,全沒了適才的冷漠和傲慢,慌亂得像個孩童。
確認她真的沒有受傷,這才安心地閉上眼,“嗬”地鬆了口氣。
唇畔的冷硬在天光裡融開一絲笑,溫熱的鼻息拂過麵頰,熟悉又陌生。
薑央不自覺心尖滾燙。
耳邊震蕩著腳步聲和驚呼,伴著桌椅“咯吱”摩地聲,和碗碟“劈裡啪啦”碎裂的脆響。無數身影在周遭紛亂,她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了,隻盯著他左肩。
杏眼睜得大大的、圓圓的,像溪畔飲水的麋鹿,能一眼望進人心底。
衛燼最受不了她這樣的眼神,抬手蓋住,可挪開後,她又重新睜開,比剛才睜得還要大、還要圓。眸底裹了一層水霧,載著他的心,無所依靠地飄搖。
“疼嗎?”她問。
因哽咽,聲音帶著鼻音,軟軟糯糯,倒是比剛才夾槍帶棒的模樣順眼不少。
衛燼低低一笑,一顆心浸在裡頭,有些暖,也有些酸。
疼嗎?
自然是疼的。
刺客箭術雖不及他,但箭簇還是完全紮進了他皮肉,稍稍一動便會牽動傷口。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種淩遲。
可是能怎麼辦呢?
還是得救啊,她可是薑央啊。
痛徹心扉是她,牽腸掛肚也是她。
暗箭飛過來的時候,他其實也沒反應過來,隻聽得那一聲“咻”,腦子就“嗡嗡”白了大半,隻剩風中楚楚可憐的身影。四肢有自己的意識,不等他指揮就先動了起來。待回過神,人已經衝過去,將她護在懷中。
像是本能一般。
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本能。
同剛才薑凝當眾羞辱她,他下意識就要去維護一樣。
即便他不願承認,也不得不認,這麼多年了,他還是不忍看她受半點傷害。
董福祥已連滾帶爬地去請太醫,邊上人都在懇求他趕緊起來處理箭傷,可他隻望著她的眼。
薑央也在盯著他瞧,淚珠越積越多,眼睫兜不住,一顆顆滑落,全砸在他心上。
衛燼忙不迭抬手去擦,情不自禁低下頭。薄唇觸及那濕漉漉的眼睫,他又咬牙頓住,抬手蓋住那雙婆娑淚眼,隔著手背,千般隱忍、又萬般不舍地落下一吻。
肩頭劇痛沿著血脈,咬牙切齒地往四肢百骸漫延,他額角沁出豆大的汗,聲音反倒越發低柔,指尖摩挲她眉眼,在心底描摹她模樣。
帶著點無奈,帶著點寵溺,壓著氣聲輕輕地哄:“你不哭,我便不疼了。”
這一時緊張,倒是忘了說“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