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這麼跟連城走了, 剩一間偌大的院子,幾盆蘭花,和一隻窩在籠子的畫眉, 陪他和月亮作伴。夜再深一些,連月亮也被雲絮蓋了去。
衛燼負手立在月洞門下,仍凝眉眺望兩人離去的方向, 一動不動。夜風徐來, 廊下繪著蓬萊仙島的西瓜燈斜飛旋轉, 他五官似明似暗地融進夜色中,難以分辨。
小祿和雲岫互相睇了個眼色, 都自覺矮下腦袋, 心中各有彷徨。
小祿還在為早間, 自己在薑央麵前說漏嘴的事提心吊膽。
陛下這會子應當是暫且沒心情處置他了, 可若是薑姑娘一直沒回來, 保不齊哪天,陛下滿腔的火氣沒地方發泄,翻起舊帳, 一股腦兒全撒在他頭上。到時候丟了禦前的差事是小, 真鬨起來,腦袋都不一定保得住!
薑姑娘怎的就這麼走了呢?
雲岫也在為這個苦惱, 隻是方向同他不大一樣。她愁的是,姑娘要走也行,怎的就把她忘在這兒了?她一不是禦前的宮人,二不是行宮裡的幫傭, 隻是薑央本人的貼身婢女, 薑央不在了, 她該拿什麼身份在這兒待下去?
尷尬不說, 時不時還得挨陛下的眼刀,這日子可怎麼過?
一個掛著嘴角,一個皺著眉,湊一塊,跟掃把星和瘟神一道登門拜年一樣。
董福祥恨鐵不成鋼地捅了他們兩眼刀,強自擠出笑容,抱著拂塵上前一揖,“陛下,奴才以為,薑姑娘不過是在跟陛下賭氣,才會跟連太子走的。等過了今晚,人氣消了,自然就回來了。”
“過了今晚?”衛燼冷笑連連,從牙縫間狠狠擠出一句,“就連城那混蛋,到嘴邊的肥肉,他能忍住一晚上不吃?!”
其實是能忍住的吧?
情敵眼出皆仇人,在陛下看來,連太子或許不是個好人,但在他們這些下人眼裡,其實人家還挺不錯的。就拿這回夜宴的事來說,人家本來沒必要幫忙的,看在薑姑娘的麵子上,還是伸出了援手,否則他們哪兒那麼容易反將姬家一軍?
論心胸,還是人家大一些。
可心裡這麼想,董福祥到底沒敢真說出來,隻和煦勸道:“陛下若真擔心得緊,不如現在就去看看?橫豎也不遠,就在山下彆院裡。陛下您瞧,薑姑娘這都走了,也沒走多遠,可見心裡還是惦記著陛下,希望陛下去尋她的。”
這話說到衛燼心坎上了,嘴角都跟著揚了起來。小姑娘定然還是在意他的,否則早跑去天涯海角,躲得無影無蹤了。
可轉念一想她臨走前跟連城親密的模樣,他臉又拉了下去,操著單寒的嗓音,極其不屑地說道:“誰擔心她了?她便是跟那連城去了南縉,死在那,都跟朕沒有半點乾係!真要見麵,也該是她主動來找朕道歉。不然……”
他漠然冷嗤,“便是打死朕,朕也不會去尋她!”
說罷便恨聲甩了下袖襴,踅身往裡屋去,留下呆怔的三個人,杵在月下喝冷風。
*
山下彆院。
四月春盛,院中樹木愈發蔥蘢,厚重的枝葉承托著白玉盤,映得滿庭霜白,似積水空明。
薑央抱膝坐在廊廡底下,仰頭往上望,心裡同那橫斜的枝椏一樣,亂糟糟的。
不該來這兒的啊……不該來這兒的啊!
今日之事,她生氣歸生氣,但再氣也隻是她和衛燼兩個人的事,關起門來自己解決便是,實在不應該把連城拖下水。無端給了人家不可能的希望不說,還給某人惹了一肚子火。這下可好,照他那臭脾氣,當是永遠都不可能跟自己低頭道歉了。
這可如何是好?
薑央揉了揉抽疼的太陽穴,煩躁地拍了下美人靠間隙裡伸進來的花枝。
身後響起一聲清冽的笑,“這是誰惹我們阿寶生氣了?一個人躲在這地方,不吃晚飯不說,還那樹葉子撒氣?”
連城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正低著頭微笑看她。
眼眸明淨,紅唇嫣然。白衣細薄的綾繚在夜風中飄然,似一朵從黑暗中掙脫而出的優曇花,長發紋絲不亂地覆在肩背,看模樣,不像凡塵人世間汲汲名利的太子,更像是九重天上高潔的仙。
想不到啊,過去行事莽撞的少年,如今也有了這種氣韻。
薑央呆呆看著,被蒙蔽的心竅竟似一瞬都洗滌乾淨了一般,久久方才回神,慌忙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交疊兩手,畢恭畢敬地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連太子。”
連城卻是沒什麼心情受這一禮,看著她,無奈又寵溺地歎了口氣,“你不必這般拘謹,在我這就跟在家裡頭一樣。”將手裡的朱紅漆盤放在美人靠上,抬手指了指,“廚房新做的雞蛋羹。吃不慣我們南縉廚子準備的晚膳,總該吃得慣你們北頤人自己的手藝吧?”
薑央略有些尷尬,訕笑了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連城眯眼笑著,“我也沒埋怨你,就是希望你多吃些,不要餓壞了。”
他是個心思乾淨的人,跟衛燼一樣,自小就泡在蜜罐裡。但他們也不一樣,衛燼經曆過三年前的那場人間煉獄,而連城卻是實打實地栽進蜜罐就沒再出來過。從出生到入主東宮,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從未遇到任何磨難,所以笑起來,才會這般純粹,常帶一種少年般的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