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嬉鬨了會兒,兩人終於都沒了力氣,安靜擁抱著躺在床上。
夜已深,除了偶爾冒出的蟲袤窸窣聲,再聽見其他。
就著燭火,薑央在他懷裡仰頭,指尖輕拂他左眼上的一圈淤青,心裡也似青了大塊,“他到底為何打你啊?”
衛燼一笑,捉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反問道:“那你先告訴我,三年前為何要答應衛煊那樣的條件?”
薑央沒意料他會突然說起這個,人一下呆住,“連城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不打緊,先回答我的問題。”衛燼收緊臂彎,將人又擁深些,兩額相貼,發絲相纏,“那樣的條件,你為何答應?倘若我不曾起事,又或者失敗了,你可知你以後麵對的會是什麼?”
灼灼睇來的目光愈發幽深,同他此刻低沉的嗓音一樣,有種要將人魂魄都吸附進去的力量。
薑央逃無可逃,咬著唇左右亂瞟,本想隨意掰扯兩句話搪塞,可到底是敵不過他執拗的眼神,輕輕一歎:“我知道。”長睫垂覆,目光掩在疏影下,同聲音一樣朦朧,“我都知道的……”
衛燼沉了臉:“你知道你還……”
“可我更知道,你不會輸的。”薑央抬眸徑直回望他,眼睛一眨不眨。
燭火搖了搖,跳動的金光投映她眼底,仿佛桃源揭了麵紗,一層又一層亮起璀璨的光,而那光影最深處,是一個小小的他。模樣雖有一瞬錯愕,末了還是隨著她甜甜彎起的眉眼,一道綻了笑。
“你不會輸的,不是嗎?”薑央問,語氣卻是肯定的。
衛燼低頭失笑,捏捏她下巴,眼角眉梢重又流淌出幾分彆致的矜驕,“這麼相信我?”
薑央垂了眼,紅了臉,這回倒是難得沒像從前那樣口是心非,寧死不認,雖還害羞著,卻是咬著唇,一寸寸、一點點往他懷裡蹭。臉蛋已經燒透,她仍沒放手,兩隻藕臂環住他勁瘦的腰肢,下巴埋進他頸窩,聲音就在他耳邊甜軟生香:“嗯,相信的。”
一直都相信的。
就像冬雪裡蟄伏的花枝,相信冰雪融化後春天就會來那樣堅定。
其實,她不是個能輕易敞開心扉的人。生長在那樣的家庭裡頭,她很難真心實意地相信彆人,更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麼個人,明明與她搭不上任何關係,卻能不求回報地對她好。
可是他來了。
強行把她從薑家那片淤泥裡拉出來,給她信賴,給她寵愛,告訴她,她也可以像彆人一樣任性,不高興的時候也沒必要強顏歡笑;高興了也無需在意旁人的眼光,想笑多大聲,便笑多大聲。
有件事,她沒跟任何人說起,連雲岫都不知道。
四個月前,起義軍打進東宮的時候,她並沒有像旁人一樣驚慌地躲起來,而是赤腳站在銅雀台最高處,靜靜眺望那片火海。火勢凶猛,夜風掠過她垂落的青絲和鬆垮的外衫,都是焦灼的味道。而當時,她腦海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不是害怕,更不是憤怒,而是快慰。
一種從頭發絲一口氣放鬆到腳趾頭的快慰。
她知道,她賭贏了。
她為他爭取了三年時間,而他也的確沒有辜負她的期待。無論接下來等待她的會是什麼,至少那一刻,她心裡是歡愉的。
“傻瓜……傻瓜……”衛燼長歎,擁著她,後背微微蜷起,磨蹭她鬢邊的芬芳,臉深深埋入她頸窩。
其實這三年,他也不是沒有埋怨過他,琢磨怎麼報複東宮的同時,也想過等她落入自己手裡之後,要怎麼報複她。可最後,這些想法到底是敗在了探子們遞來的一份份關於她近況的消息中。
她過得不好,他比她更難受。
比起她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換來自己的勝利,他倒寧願她能像其他姑娘一樣,嫁給一個真心待她好的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簡單而快樂地生活著,能不能再記起他,都無所謂。
連城那句話說得很對,他這人臭毛病一籮筐,真要一樣一樣擺上台麵,跟連城一一做比較,他還真不一定能贏。
能趕在連城之前,趕在更多更優秀的人出現之前,遇見她,得到她,到底是耗費了他幾輩子的運氣啊?
比今夜徹底將衛煊、將姬家擊潰,還要令他欣慰。
月已升至中天,清輝如水般潑灑一地銀霜。小姑娘大約是累極了,這種姿勢竟然就睡著了。夜風悠悠泄入窗縫,她的發絲綿綿撩動他麵頰,甘甜的氣息叫人沉醉。
衛燼失笑,啄了下她光潔的額頭,調整姿勢,讓她在自己懷裡窩得舒服些,聽著她奶貓般軟糯的小鼾,也慢慢閉上了眼。
風搖花枝的簌簌聲,螢蟲的揮翅聲,葉尖露珠滴答聲,都在他耳邊遠去了。
隻剩她鼻尖溫軟的吐息,和彼此十指相纏的溫度。
月光映透窗上的桃花紙,在屋裡如水般漫延,似穿越了三年光景,終於團圓在他們身上,再無嫌隙。
夜色微醺,清風怡蕩,一切都如斯靜謐。
亦有一道白色身影,在牆頭靜坐。
風露濕了他眼睫鬢角,他也恍若不知,隻目不斜視望著那扇窗,唇線抿得筆直,人巋然不動。待到屋裡燈火暗下,他才低頭釋然一笑,縱身躍下高牆,沒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