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暮麵無表情地抬起手腕看了眼袖子。
那是一件高定西裝, 深色的咖啡灑在黑色的袖口,甚至有一些順著流到了裡麵潔白的襯衫上,濡濕了原本乾淨的紐扣。站在前麵的女人模樣顯得不知所措, 目光不時在路朝晴和林楚暮之間逡巡。
從剛才的模樣看起來, 就好像是因為路朝晴才會導致這一下子的失誤, 但樸淑淑也是很快道了歉, 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盤後就手忙腳亂地抽出紙巾來給林楚暮擦身上的汙漬。
“姐姐?”路朝晴掃了她一眼,在女人略有驚詫的目光下上前一步,輕輕推開了樸淑淑站到了林楚暮的旁邊, “不然先去換個衣服吧, 這樣胳膊弄濕了也沒法工作呀。”
“不過姐姐還是挺好心的, 被這樣的動作冒犯到都不生氣,我記得姐姐是有潔癖的呢。”見樸淑淑臉色漸漸有點不好,路朝晴陰陽怪氣道, “這位姐姐也應該是剛才分心了, 肯定不是故意先撞了我一下,再把咖啡潑到人的身上去的吧?”
“哎呀,上班之前應該先好好一下員工守則, 不能因為上司脾氣好就越過上司下屬的界限啦。”接連不斷的幾句氣得對方臉色漸漸漲紅以後, 路朝晴才肯收口, 同時朝兩名跟著自己進來的隊友囑咐了幾句。
林楚暮並沒有多看她,而是自己起身去換了衣服, 換完之後立馬回來, 公事公辦地給大家交代事宜。
她們在EM活動的這段時間內應該會行程很多,但大多數還是在本市內活動,因此去掉了趕飛機的時間倒也不會特彆忙。明天開始就要接的一個活動是某個化妝品的,那邊已經談成了, 今天略作休整以後第二天就要過去參與直播預熱。
EM的工作量一直以來都以巨大著稱,桌案前堆著一堆厚重的文件,白紙黑字密密麻麻,看著就讓人頭疼不已。在等到幾個人走掉之後不知不覺間伏案到下午,林楚暮才想起來另外一個助理送進來的午飯都沒來得及去享用。
蔥花雞絲粥與葷素搭配整齊的盒飯已經涼透,散發著冷冰冰的殘餘香氣氤氳在空氣中。林楚暮揉了揉額角長長舒出一口氣,剛打開APP準備叫個外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事情來。
微信裡和路朝晴的聊天框還停留在一起去出去玩的那天,林楚暮在對話框裡敲下幾個字很快又刪掉,但對麵的人應該是暫時沒事一直在盯著手機,亦或是正巧打開了微信兩人的對話,消息當即發送過來:
【小綠茶】:怎麼了?
林楚暮的指尖頓了頓。
半小時後,兩人坐到了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廳內。
秋季的天氣向來轉變都很快,前幾天初秋的微涼到現在已經漸漸加深,薄薄的風衣裡麵也加上了毛衣背心。林楚暮點了早上沒能喝到的卡布奇諾,路朝晴一直都不怎麼能喝得慣咖啡,此時正在專心地用小勺子攪拌奶綠拿鐵,造型可愛的笑臉在勺子的攪拌下融化開來,香氣飄散在秋季暖融融的陽光裡,肆意蔓延了整個小包間。
這邊附近處於市中心的邊緣地帶,在工作日人並不算太多,外麵還會有幾隻小貓懶洋洋地趴在樹蔭底下打瞌睡或是梳理毛。剛端上來的甜品裡路朝晴選了紅絲絨森林蛋糕,用小刀一點點地切開。
氣氛從始至終都很安靜,如果不是路朝晴不小心把叉子戳到了手上的話。
伴隨著路朝晴的一道輕聲痛呼,林楚暮也看了過來,小小一點殷紅在白皙指尖上尤為明顯,並且正在緩緩向外擴散。後者立馬掏出張餐巾紙來遞了過去:
“疼嗎?”
路朝晴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姐姐給我吹吹就不疼。”
隨後立馬抬起頭來,甚至連從對方手中接紙巾的動作都凝滯在原處。
她居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對林楚暮撒嬌”變成了一種習慣了。
記得第一次跟林楚暮用類似這樣的語氣說話還是在剛認識的時候,當時還稍微有點不適應,直至現在完全熟悉。可明明在之前林楚暮還跟她明確地強調過某些事情,突如其來的這一下本能反應,路朝晴心臟倏然一緊,道歉的話已經湧到了嘴邊,卻被女人的動作給製止。
林楚暮眉頭隻是稍稍蹙起片刻,在看著那團越來越大的血漬後像是把什麼情緒從腦海裡甩出去了一樣,把手上的餐巾紙先裹住了她受傷的指尖,動作小心翼翼。隨後擦淨血珠,隻是猶豫半秒鐘就把嘴湊了過去。
暖乎乎的氣流融化在受傷的部位,有點癢絲絲的。
其實傷口本身一點也不大,路朝晴也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僅僅一點小傷還真的沒放在心上,剛才的撒嬌也隻是脫口而出的常態而已,像是從到達這個陌生的世界就不得不開始的表演習慣都融入了平時的生活。
可林楚暮認認真真地對著那傷口吹了好幾下,還克製地把握住力道,生怕動作稍微大力一點點就給她的痛感再次加劇。
“好了?”精心描繪過的細長眉頭挑了挑,林楚暮的聲音要比平時更溫柔些,嗓音像是故意放低了一樣,舒緩中略帶慵懶尾音,“好了就洗一洗。”
這家咖啡廳的包間裡各式各樣東西俱全,包括沒開封的礦泉水和創可貼。林楚暮起身先去拿來,想把手中礦泉水遞過去的時候忽然又想起路朝晴手上的傷,頓了頓又收回去先自己擰開來。
包括之後倒水衝洗的動作都像是對待一隻小貓一樣,稍微大一點的力度都沒有。
路朝晴第一次享受彆人這樣的對待,難免還是稍微有點坐立不安。
她悄悄去看林楚暮的表情,卻見女人的臉上並沒什麼可以看得出的破綻或是其他可以考究的神色,雖然過程中稍微有一點點觸碰,但一點都沒法算得上曖昧,隻是兩個人正常的社交而已。可剛才的動作是出乎往常的細膩溫柔,哪怕是在尷尬的對峙之後,也還會有這樣的溫情。
直至兩人在一起很多年之後,路朝晴也能想起這個陽光與人都難得慵懶的下午,想起林楚暮那看著自己時滿是溫和的眼神,想起她對這件事的解釋。
那時候撒嬌的女孩子眨著清亮的大眼睛,源自本能的可愛看著就真的像是一隻小貓而已。
“你知道嗎,我在孤兒院裡麵的時候養過一隻貓。”空氣沉寂片刻後,林楚暮忽然開口,“當時我撿到的時候還很小,隻有我半隻手臂那麼大,估計是貓媽媽剛生出來沒多久的,眼睛都勉強才能睜開。”
“是個灰貓,身上有點斑紋,不是什麼很名貴的種,就是最尋常最普通的田園貓而已,也不嬌貴,把我吃剩的東西喂一點就能活。很好養。”
哺乳動物在小的時候都是“有奶就是娘”,大腦的記憶膜層也會對兒時照顧自己的人或是動物產生很大的依賴與信任感,形成一種定性思維。林楚暮一直喂養著它,小奶貓當然也就對人這一生物有所好感,包括宿舍內的其他孩子,和後來發現了也默默允許她們養育的工作人員。
林楚暮住的地方並不是像很多中一樣破爛的孤兒院,生活水平算不上特彆好但也絕對不比普通的家庭差,因此很輕易也就可以喂養得起一隻小寵物。工作人員尤其是保育員大多數都會比較寬鬆,帶林楚暮那一宿舍的阿姨脾氣也很好,雖然知道偷養小貓是違規,但也幫忙瞞了下來。
在長達數年的孤獨裡,除卻住在一起的小朋友之外,能夠在閒暇時寧靜陪伴她的隻有這隻叫作“蒙蒙”的小貓。蒙蒙陪了她兩年,但也僅僅是貓的壽命的短暫時間而已。
蒙蒙是在她出去考試的時候出事的。
當林楚暮跨進宿舍樓的門,從一些人的眼神中就看出了不對勁,那些向來或是和她不對付的嫉妒冷漠變成了幸災樂禍,與她關係好的人則是投來了同情的目光欲言又止。
當她意識到了什麼,大跨步衝到宿舍房間裡卻沒有看到蒙蒙的身影時,心臟猛地抽搐的那一下直至很久以後都可以記得。最後小貓的屍體在垃圾桶的旁邊被找到了,模樣慘不忍睹,兩隻琉璃球一樣的棕黑色眼睛變作了空蕩蕩的窟窿,還在往外徐徐冒著血。
濡濕了臉上皮毛的血漬像是血淚,壓垮了林楚暮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像是發了瘋般跟人吵架推搡,甚至毫不誇張地可以說是像菜市場撒潑的瘋子一樣,與去告狀的罪魁禍首狠狠撕扯了一番,但最後那個男生被逼急了,紅著眼眶說又不是自己做的,隻是之前被貓咬過一口的主管打死的而已,女孩才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沒了繼續再與他們爭吵的動力。
她沒有和路朝晴說的是,自己從那時候開始就不怎麼愛說話,私下裡被人說是天生不合群。如果有人知道後續的話,可能還會嘀咕一句不愧是大小姐脾氣。
林楚暮從一開始的確不太喜歡路朝晴,不喜歡她有時候的矯揉造作,不喜歡她在原劇情裡的種種行為傷透人心,不喜歡她明明沒能拎得清性向還跟自己不保持好距離。
可有時候少女光是甜美的一笑或是溫軟的幾句,就仿佛有著跨越重重時光的力量,帶著思緒回想起那隻小貓與她一樣清澈漂亮的眼睛。
“所以後來……你從那裡出來之後就沒再和他們聯係?”
路朝晴本來想說“孤兒院”,但斟酌了下詞句後又把這個容易傷人心壞感情的詞給去掉了。不過林楚暮顯然是並不在意這一點,點點頭後又道:
“也不是。有的人還會偶爾聯係,當時發生的事情很多很瑣碎。”說給你估計也不願意聽,林楚暮心裡想。路朝晴到底是和她長大的環境不一樣,自己哪怕口乾舌燥說半天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少女真的也不一定能有所共情。
但話音到了路朝晴那邊理解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意思。
她在思考林楚暮忽然把在孤兒院裡的事情說給她的真正用意。
路朝晴不是原主,並不是出生在豪門世家裡嬌生慣養出來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也不會因此沒有任何的共情能力,哪怕是在條件不錯的孤兒院長大,比起有父母親人的日子要天生就會比人缺失一塊無可彌補的地方。
不管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起碼在錦衣玉食裡長大的原主都占了很大的便宜,包括現在繼承了原主身份的她,現在也是從名義上占據著林楚暮的身份,還享受著父母有意無意更多的偏愛。雖說眼前這個人看起來比她心理年齡應該成熟很多,但實際上她們也就一樣大而已。
哪怕她不是原主,那些黑鍋她不會去承擔,但欠著林楚暮的一聲道歉,卻沒有那麼難還。
“對不起。”
沉默須臾後的少女抬起頭來,看向她的目光滿是真摯,眼睛裡依舊澄澈無瑕,比起之前有意無意的撒嬌更多了些鄭重。
這一回的路朝晴並沒有其他開玩笑或是暗中撩撥的意思,用沒受傷的手輕輕抓住了林楚暮的五指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因為是一直在室內活動,她今天穿的衣服不算厚,或許隔著那層衣服還可以聽得到心跳的撲通節奏。
“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情況以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繼承家業的念頭,隻要給我一段時間,該還給你的我一定會原原本本還給你。”
她在這個世界還要立足,在經曆了數月的高強度訓練才迎來出道的曙光以後,就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夢想。從前的路朝晴有舞蹈和部分音樂基礎,但從來沒有想過當愛豆,可既然這次陰錯陽差之下踏入了這個行業,原主的夢想也逐漸成為了她的夢。
她想把這個行業繼續下去,所以需要一定的時間,讓自己可以在圈子內徹底站穩腳跟。而且真假千金的事情撲朔迷離涉及很多,可能哪怕她要求現在公開父母那邊也不會立即同意,路朝晴隻能說自己會儘力而為,讓自身條件可以加速這件事的進度。
林楚暮卻搖搖頭:“遺產怎麼分配是他們的事情,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她本身的情況也不是需要靠父母才能支撐下去的那種,自然不是為了遺產而來。
“那如果你需要……眼不見心不煩的話,等這件事情解決之後,我也可以從家裡出去。”
路朝晴說的是實話。
其實本身從一開始她就有快點從家裡出去的想法,尤其是距離女主遠一點才好,就能保證在之後的劇情裡不會有任何的相交線。隻是現在的很多事情都很複雜,她暫時還沒法直接離開這個家,如果林楚暮需要的話,自己當然願意在事情結束以後還給她一個真正的清淨。
林楚暮久久沉吟著。
她就這麼站在那邊察言觀色,眼見著女人的表情越來越平靜,總以為對方已經不會回答了以後,卻忽然聽到了一聲“也行”。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心臟卻因為這句話而猛地抽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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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秋天的雨來得匆匆,天地間闃然色變,雨勢從小到大傾盆如柱,席卷起枝頭殘存的翠綠在風中瑟瑟。坐在宿舍裡的少女用CD機播放著樂隊新發行的唱片,手中捧著紅豆薏米茶盯著外麵的雨幕發呆。
樓下的身影來來往往,EM的宿舍要比MT的還舒服,尤其是在分開來以後大家就可以一人一間房,這時候也沒什麼人來打擾。蔣琪霜眯著眼看了會,在底下沒有發現熟悉的身影後,就又再次刷起了手機。
這是難得忙裡偷閒的一天,她也難得有興致翻微博,回複完前排粉絲們的評論之後,蔣琪霜無視掉很快變成99+的提醒,搜索框裡輸入了詞條後,慢悠悠地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