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寒風中,兩位身披甲胄的衛兵手持□□,身形筆挺,守在府門前。
忽然,一個清瘦身影從街角快步走來。站在左側的衛兵正要出口嗬斥,看清楚人後他笑道:“唐小公子,中午才走,怎麼今兒個又來了。”
這些衛兵都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聽說在戰場上受了傷。他們原籍是姑蘇府的,解甲歸田後做不了其他活計,梁大儒便主動招攬他們,當了個守衛。他們本是軍裡的兵痞子,可是進了梁府,一個個沾了梁大儒的文氣,幾年下來就變得斯文起來,對人也客客氣氣的。
唐慎道:“這位大哥,勞煩通報一聲,我想見梁大人。”
“你且等著。”
不過多時,唐慎被管家領著來到梁府的書房。
梁誦正在作畫,他畫的是一朵蘭花,紮根於懸崖峭壁之間,於寒風中搖曳。穿著青衣長衫的年輕人在為他研墨,這人名為徐慧,字愚之,是梁大儒的表侄。
見唐慎來了,梁大儒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作畫。他手持一支羊毫細筆,一邊信筆揮墨,一邊道:“怎的才過一個時辰又回來了。可是有東西忘了,讓愚之去陪你拿。”
唐慎上前走三步,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
“先生。”
梁誦抬頭一看,看見了唐慎手裡的東西,他微微一愣。
半晌後,梁誦笑道:“愚之,你先出去。”
徐慧作了一揖,離了書房。
唐慎抬起雙臂,雙手舉著這封請帖,俯身行禮。
梁誦道:“愚之走了,不如你來給我研墨吧。”
唐慎走上前,他將請帖遞給梁誦,梁誦接過請帖放在桌子一角上,又開始畫起畫來。唐慎捋起袖子,拿起一塊墨錠,在硯台上研起墨來。羊毫筆下,懸崖中的蘭花高潔典雅,書房裡卻是一片寂靜。
等畫完一朵蘭花,梁誦開口道:“怎的又來了。”
唐慎一邊研墨,一邊道:“來給先生賠禮了。”
“哦,賠禮?你做錯了什麼嗎。”
唐慎想了想:“小子或許沒做錯什麼,但是小子也沒做對什麼。”
“說吧,你做對了什麼,做錯了什麼。”
“重陽節前三日,先生給小子一張請帖,請入府一敘。小子做對了,猜中日期是重陽中午,與先生在亭中賞菊。然而時至今日,小子都做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狂妄自大,得意而忘形。”
梁誦擱下筆,笑道:“老夫可沒這麼說,你這小兒郎,挺會給自己找事。”
唐慎也放下墨:“先生不這麼說,那我豈不是覺得更羞愧難當。小子不才,曾放言過目不忘,倒背四書五經。然而先生也兩次都說過,連讀了五六十年書的老秀才都不敢說這大話。那請帖上的字謎,我至今沒看透。如今我明白了,先生隻說賞菊,是誠心邀我。又將‘重陽’二字暗藏在詩中,是想告訴我,小子還十分淺薄,人外有人,不可猖狂。”
梁誦望著唐慎,許久,道:“老夫想說的,你都說了。老夫沒想說的,你也說了。你這小唐郎,可真讓老夫無話可說。”
嘴上說著無話可說,梁大儒卻摸著長須,麵露欣慰。
唐慎見梁大儒沒生氣,他心底暗自鬆了口氣。他接著道:“來之前,小子聽說了一個故事。”
“哦,什麼故事?”
唐慎猶豫了一下,道:“開平三年,五原城外,遼人大軍來犯,氣勢洶洶。”唐慎說完第一句話,梁大儒麵色一變,嘴唇翕動,但是沒開口。唐慎繼續道:“遼人突然發難,五原城中兵馬不足。那年正是乾旱之年,城中糧草不多。朝廷的援軍眼看還有十日才能到,遼軍將五原城團團圍住。”
“不是十日,他們半月才到。”
唐慎愣了一下:“是,半月才到。五原城的守城將軍眼看城中百姓軍民被困,無法得糧,他拿出十萬銀兩,給了當時的都指揮使,請其偷偷出城,籌集糧草。”
那是二十一年前,開元三年,新帝登基時出了些亂子,國力大傷。連續十年,遼人頻頻來犯,惹得民不聊生。
五原城本不與遼人相鄰,所以城中守軍也隻有三千餘人。誰料遼人趁大宋旱災,突然發難,連夜奪取了幽州城,大軍逼到五原城下。守城將軍名為鄭元平,出身草莽,是靠自己雙手打出天下的莽夫將軍。
遼人逼城,鄭元平守了三日,城中無糧。鄭元平找到都指揮使梁誦,他雙膝跪地,請梁誦拿十萬白銀前往西夏,回來救人。
鄭元平:“我與五原,同生共死。”
就著夜色,梁誦躲開守軍,去了西夏。西夏到五原有一條水路,若是走水路運糧可以躲過遼人的探子。但那時西夏與遼、大宋都是友邦,結有盟契。梁誦找到一個西夏商人,對方貪圖十萬銀兩,卻又擔心攪入戰局。
梁誦當時三十出頭,是大宋赫赫有名的才子。眼見一日日過去,城中無糧無草,又有遼人逼城,他當即跪地,以頭搶地,磕得頭破血流,請那西夏商人出了兩艘船,載滿了糧草,送去五原城。
隻可惜他到時五原城已破,鄭元平的頭顱被遼人砍下掛在城頭。
唐慎道:“先生那時眼見負了鄭將軍的囑托,便拔出寶劍,打算以死謝罪。幸而被隨行的人救了下來。”
梁誦仿佛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人和物,他歎了口氣,道:“已經二十多年過去。開元十年,大宋於朔州大破遼軍。你怎的今日又提起這個?”
唐慎走到書桌下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小子出身鄉野,從小隻識蛙蟲,不識天下。今日聽一位老秀才說起這事,小子才終於明白先生當日說的,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焉,是什麼意思。”
梁誦看他:“那你倒說說,是何含義。”
唐慎抬起頭,雙目迥然有神,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