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掌櫃道:“甚妙,甚妙!東家,我們雖沒有梁大儒親筆題字的《黃金縷》,但有王相公的字,在咱這金陵,可比梁大儒的好用多了!”
豈止是在金陵府好用,方大掌櫃心想:哪怕把這字掛去盛京,都是絕頂的金字招牌!
這些事唐慎當然不知道,他隻負責店麵裝修,哪裡想到方大掌櫃不愧是生意人,無比精明,連他珍寶閣請梁誦題字這種營銷手段都用了,且用的結果比他還好。
回到姑蘇府後,離院考隻剩下一個多月,唐慎開始發奮讀書。
後世常說金榜題名,大多人也知道狀元、榜眼、探花,但對舉人、秀才這些低階考試不大清楚,也不知道童試三場的複雜。童試第一場縣考,考過了就是童生;第二場府考,考過了才是秀才。
但不是說每個秀才都有考舉人的機會,否則江南貢院就那麼多號房,人人都去考,怎麼可能擠得下。秀才想要考舉人,除了一些特殊方法外,大多數秀才都要通過院考,獲得參加鄉試、考舉人的機會。
唐慎依舊每天寫兩篇製藝、一首試帖詩。要是梁誦在姑蘇府,他就每日送去給先生評閱;要是梁誦不在,他就收著,等梁誦回來再去。
如此便到了院考前一日,因為第二天要早起去考場,唐慎酉時不到就歇下了。戌時三刻,忽然有人敲門。姚三被驚醒,開了門,一個風塵仆仆的人站在門外。他穿著一件罩衣,將麵龐藏在其中,小聲問道:“可是唐慎家?”
姚三警惕道:“正是,你是何人。”
唐慎被吵醒了,批了件衣服走出屋子。
來人道:“我名徐慧,是梁大人的表侄。你去告訴唐慎,他自然知道。”
“愚之?”
徐慧抬起頭,看見唐慎。
唐慎:“先進來吧,有什麼事屋裡說。”
徐慧進了屋子,神色嚴肅,遲遲不肯開口。唐慎明白他的意思:“姚大哥,你去院子裡吧。這是徐愚之,先生的表侄,許是先生有事找我。”
姚三點點頭,離開屋子。
唐慎問道:“可是梁先生出了什麼事?”
徐慧搖首:“未曾。大人還在金陵府,恐怕過幾日才能回來。”
“那?”
徐慧躊躇片刻,道:“大人還未回來,但是有一件事,我卻是等不及了。唐慎,你恐怕不知,大人這半年來三番屢次去金陵府,是為了救一個故人。大人的那位老友在天牢中關了二十五年,半年前不知何故,大人得到消息,似乎有人想要謀害那人。”
唐慎心想,不就是鐘巍鐘大儒麼。
表麵上他裝作不知道的模樣:“何人要害先生的好友?”
“我也不知。但是今日清晨,有一個人從盛京回到姑蘇府,為他一個親戚奔喪。他隻停留兩日,我來不及通知大人,且大人恐怕也沒有法子應對。”頓了頓,徐慧道:“唐慎,我與你交底,此人和當今聖上有些關係。世人皆知,當今聖上癡迷修仙,獨寵那妖道李肖仁。我查到的消息便是,李肖仁的一個俗家弟子回到了姑蘇府。若是想打聽盛京的消息,揣摩聖聽,他是最好的途徑。”
唐慎皺眉道:“你希望我幫你打探消息?”
徐慧歎氣:“我也是走投無路。大人清貧,彆看大人是姑蘇府府尹,他在姑蘇府的勢力和關係怕是還沒你們唐家大,所以我隻能來求助你,希望你能找唐舉人試試。”
唐慎沉吟片刻:“很急嗎?”
“那人明日傍晚就走!”
“好,你且跟我來。”
唐慎換了件衣服,跟徐慧出了門。徐慧以為他要帶自己去唐府,誰料唐慎和姚三繞了兩圈,竟然沒去唐府,而是來到一個大院。
姚三敲開一扇門,一個身材精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見麵便道:“小東家,姚兄弟。”
唐慎:“劉大哥,若我沒有記錯,同德巷的物流生意是由你管著的吧?”
劉號子道:“是。小東家有事要吩咐?”
唐氏物流的生意早已步入正軌,三個月前唐慎特意挑了一些比較精明的夥計,提拔他們為主管,管理一片坊街的物流生意。這劉號子就是其中之一。
唐慎:“若是要你打探一戶人家的消息,可能做到?那戶人家就住在同德巷。”
“三日後,我能告訴小東家,那人當日的內衫穿的是什麼顏色!”
“如果隻有一天呢?”
劉號子一愣:“隻可儘力而為。”
“好,那明天一天你便聽這位先生使喚,他說什麼,你便去做。”唐慎將徐慧介紹給劉號子。
劉號子連連點頭。
徐慧感激地看著唐慎,拱了拱手。
唐慎和姚三動身離開。
是的,從一開始,唐慎決定做物流生意,就是給自己在姑蘇府安插了眼線。他上輩子讀過一本書,裡麵講述了一個傳奇家族羅斯柴爾德家族。十九世紀,羅斯柴爾德家族憑借強大的消息網,在第一時間得知了滑鐵盧戰役的結局。他們利用時間差狠狠賺了一筆,從此成為世界巨富。
信息,是製造金錢的最強大工具。
第二日清晨,唐慎拎著長耳書籃,進入考場。他端坐在書案前,神色平靜,仿佛昨天晚上沒有被人敲開門,聽人說過二十多年前的朝廷政變。唐慎氣定神閒地翻開試卷,賈亮生就坐在他麵前,期待地望著他。
童試小三元,對唐慎是個榮耀,對他賈亮生也是個不錯的文名。他第一年來姑蘇府任縣令,要是出了個小三元,說出去也是一件祥瑞喜事。所以為了不讓唐慎寫跑題,他這次院考特意出了三道簡單的題目。
唐慎啊,這你總不會出錯了吧?
唐慎翻開卷子,看著上麵的題目,猛地怔住。
第一題:“學而時習之。”
唐慎呆了一會兒,下意識地翻開第二題。
第二題:“知之為知之。”
唐慎:“……”
得,不用看第三道試帖詩了,肯定又是耳熟能詳、絕不可能寫跑題的題目!
唐慎悄悄地抬起頭,目光與賈亮生相對。
賈亮生眼神殷切:好好寫,不出錯,你就是本屆案首!
唐慎:“……”
古代考場潛規則,真是害人啊!他明明沒想拿案首,怎麼還有人趕著給他送案首。唉,那就隻能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唐慎低下頭開始答題,嘴巴卻偷偷地咧到了耳根。
嘿嘿……
嘿嘿嘿嘿!
第一場考試結束,唐慎交了卷子,賈亮生迫不及待地拿著他的卷子看了起來。他仔仔細細地看過兩篇製藝和一首試帖詩,頻頻點頭。
唐慎也鬆了口氣,不出意外,這次院考自己估計又是案首了。
“我果然是個天才吧!”唐慎心想。
晚上回家,唐慎也沒掩飾自己的喜悅,他直接對姚三道:“把林賬房一家請來,咱們慶祝一番。”
姚三:“慶祝什麼?”
唐慎笑道:“慶祝我通過院考。”
姚三完全沒想過這才考了第一場,還有四場,唐慎怎麼就無比確認自己能過院考。他非常信任唐慎,高興地邀請了林賬房一家。
林賬房是有經曆的,他捋捋胡子,道:“看來小東家很自信,今日答得很好。”
唐慎笑而不語。
姚大娘燒了一桌好菜,眾人吃菜慶賀。姚三和林賬房喝了兩杯,林賬房喝多了,說唐璜最近又背了三首詩。小姑娘一點不怕羞,非常驕傲地當場背起詩來。
夜色深了,唐慎離開人群,悄悄開了門。
隻見劉號子站在門外,兩人互視一眼。
唐慎問道:“徐愚之要你查的消息,查出來了嗎?”
劉號子道:“小的查了很多消息,不知道他要的是哪個。但是徐大人沒說不好,應當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你和他都說了什麼,與我一一說清楚。”
劉號子將今日探得的消息又對唐慎說了一遍。
“……那花道士說是道士,卻娶了三個媳婦,在同德巷也是有錢人家。他昨日回來的時候與他夫人提過一嘴,說想找個法子離開盛京,回姑蘇府。因為半年前隕星墜地之夜,他的兩個師兄正在宮裡當差,那天晚上就沒從宮裡回來。”
唐慎:“隕星墜地之夜……咦,是那天晚上?”
劉號子:“小東家還有什麼事嗎?”
“無事了。你回去吧,你且記得今日我讓你做的事,你一個字也不可說出去。”
“是。”
關了門,唐慎想想還是不行,他叫來姚三:“你拿五十兩銀子給那劉號子,讓他立刻動身離開姑蘇府,從此以後不要回來了。”
姚三猜測和昨晚上的事有關,他點頭應是,拿著銀子出門了。
十日後,院考放榜。
孫嶽與唐慎一起來到書院門口,同時在場的還有紫陽書院的大半同窗。
天還未亮,星子布空。唐慎有些困,他打了幾個哈欠,孫嶽卻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書院大門。
唐慎:“有把握考過院考?”
孫嶽:“沒把握,但萬一就撞上大運了呢。這次題目如此簡單,很難寫得出彩,但也寫不出錯。你看咱們書院的那些老秀才,他們雖說文采比我好,但寫‘學而時習之’,他們未必就比我寫得好。這東西,我也能寫!”
唐慎笑了,老神在在地說道:“祝你拿倒數第一。”
孫嶽也不氣惱:“倒數第一好啊,倒數第一多好。倒數第一也是進榜,進了榜我可就是貢生了,可以去江南貢院報道,來年可以參加鄉試了!”
“你可就這點出息!”
唐慎嘴上罵,心裡卻也希望孫嶽能考上。孫胖看上去不靠譜,但是讀書卻是極認真的。每日他都認真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課,從不打折扣。紫陽書院所有的富家子弟中,他是最用功的一個,唐慎都自愧不如——畢竟他還要管珍寶閣和唐氏物流的生意。
院考的第一名和最後一名其實沒什麼差彆,都是貢生,都能參加鄉試。如果不是已經拿了兩次案首,唐慎對這第三個案首也沒什麼興趣。案首又不值錢,每年有三個呢!
終於,寅時到,兩個官差和一個學政拿著紅榜,來到書院前。
紅榜緩緩張開,有人痛哭,有人狂喜。這般癡狂如夢的景象,在華夏大地出現了上千年,年年如此,從未間斷。科舉考試著實迂腐不堪,八股製藝扼殺學子們的思想,令他們被四書五經束縛。但這又何嘗不是古人能做到的最大的公平!
無論富貴貧寒,所有人皆在一個考場考試。
這是最好的改變人生的途徑,這是一條放在世人麵前的康莊大道。哪怕垂垂老矣,也絕不放棄。
很快,有人向唐慎報喜。
“恭喜,唐小三元!”
“唐慎恭喜恭喜!”
“唐小三元,你可要去千秋樓請客。”
唐慎笑著拱手:“多謝諸位同窗,明日中午,千秋樓見。”
過了一會兒,唐慎發現孫胖不見了。他找了找,在人群中找到孫嶽。
“怎的,中了嗎孫嶽?”
孫胖緩緩回過身,唐慎驚駭得發現,這胖子竟然哭了。孫嶽激動不已,一把撲上來抱住唐慎,一身沉甸甸的肥肉差點把唐慎撲散架:“倒數第一,真的是倒數第一!唐慎,你真是金口玉言,你下次一定要說我能中舉,我中倒數第一就好!誒對,你剛才說明天中午你要去千秋樓請客?不許!各位同窗,明天中午我孫嶽在千秋樓請客,我來請客!”
唐慎哭笑不得。
院考放了榜,唐慎與書院的同窗們又聚了會兒,他回到家中,竟然見到了一個人。
唐慎大驚,急忙過去:“先生怎的來了。”
這還是梁誦第一次來他家。
梁誦坐在院子中央的木椅上,笑道:“這是你妹妹?”
唐慎看了唐璜一眼:“是,她叫唐璜,今年十歲。”
“唐璜,是哪個璜?”
小姑娘立刻道:“黃色的黃。”
唐慎:“璜玉的璜。《周易·大宗伯》有言,以玄璜,禮北方。先生,是這個璜。”
唐璜錯愕地看著自家哥哥。
梁誦將兄妹二人的反應看在眼裡,頷首道:“璜,美玉也,是個好名字。”
唐璜呆在原地,良久,她激動地跑去廚房,一邊跑一邊道:“姚大娘我有名字了,唐璜,不是黃色的黃,是璜玉的璜!梁大儒都說是個好名字……”
唐慎捂住臉,不就有了個名字,這丫頭怎麼就不能矜持點,在先生麵前丟份!
梁誦站了起來,道:“唐小三元?”
“啊,先生已經知道了。”
“嗯,比你早知道一晚。走吧,唐小三元,咱們出去走走。”
“是。”
兩人出了門,沿著街坊走了起來。
唐慎租的這處宅子旁邊就是一條小河,姑蘇府處處可見小河,兩人沿著河流走了會兒。
梁誦道:“前幾日愚之來找過你?”
唐慎默了默,道:“是。”